地府篇 第207章 烏冬面(4)
“我……我不記得了。”陳德志喃喃着:“我真不記得了。”
不是不記得,而是不願意去回憶,更不願意去想起。
陳德旺是在逃難的路上碰見宛如的,兩個人都是嶺南的,在漫長的逃難途中,能碰見一個跟自己同樣腔調的老鄉是件特難得的事情。那時,宛如生了病,再加上長途跋涉,整個人瘦弱的像是一張紙片,風一吹就能給颳走。陳德志不忍心讓她死在路上,就拖着她慢慢走。陳德志小時候跟過一個師傅,師傅是個走方郎中,教他認識了不少草藥。他就是靠着采草藥,才把宛如的命給保下來的。
事後,陳德志也問過自己,倘若路上遇見的不是宛如,而是別的什麼姑娘,他還會不會這樣做。答案是,不一定。陳德志之所以會對宛如心生憐惜,甚至是憐憫,很大程度上源於宛如是個漂亮的姑娘,哪怕瘦成了紙片人,也還是個讓人心疼的漂亮姑娘。
當然,這個他是不會對宛如講,也不會自己承認的。
刑如意問他的那件事,發生在剛剛離開嶺南地界的時候。那時,宛如病的很重,他聽師傅講過,說有一種藥草,可以讓人起死回生,但那種葯,只長在墳堆多的地方。
他們停留的那個村子叫做姑姑村,在距離姑姑村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亂墳坡。那個亂墳坡上埋的並不是姑姑村的人,而是當年唐軍絞殺隋人的地方。因為太過陰森,大白天都沒人敢去。陳德志需要的那種藥草,在姑姑村,也就只有那個地方才有。
在村民的指引下,陳德志去了那個地方。
可越是靠近那個亂墳坡,霧氣就越大,加上四周荒草叢生,讓人不免心中生怯,就在陳德志猶豫着是否原路返回時,他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陳德志甜頭,看向前方。
不遠處,竟出現了一座高大的宅院,院門染着紅漆,血紅血紅的那種,但院牆卻是白色的。
門口,一個穿着紅色衣裳的姑娘站在那裏,遙遙的向他招手。
“陳德志,過來呀!”
“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是姑姑村的人告訴我的,他們說你叫陳德志,是來採藥的。來吧,到我家裏來,我家裏有很多你需要的草藥。”
紅衣姑娘繼續沖他招手,他彷彿能夠看見她噙在嘴角的笑容,卻唯獨看不見她的眼睛。
“陳德志,來啊,我在等着你呢。”
陳德志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了,只是在紅衣姑娘不斷的召喚下,機械的邁着步子,緩緩地朝着姑娘,朝着那座紅門白牆的院子走去。
當他走到姑娘面前,順着姑娘的指引,準備抬腳邁上台階的時候,突然聽見了宛如的聲音,緊跟着一股涼風從頭頂上旋過,他瞬間停下了腳步,人也跟着清醒了過來。
眼前,哪裏還有什麼院子,只有一個個被掩埋在荒草里的墳堆。
陳德志不知道剛剛發生的那一幕到底是什麼,是他因為心裏害怕產生的幻覺,還是真的見到了鬼。他看着四周高高低低的墳包,只覺得雙腿一軟,身子向後仰去,“咕咚”一聲就掉到了一個洞裏。
那個洞很大,可他被嚇壞了,根本沒有膽子去觀察洞裏的情形,他着急的尋着能夠出去的路。就在他試圖用手抓住荒草,試圖藉助荒草的力量,讓自己攀爬出去的時候,竟抹到了一些黏膩膩的東西。來不及看清楚那是什麼,就隨手給抹去了。
抹掉那些東西的時候,他似乎聽見了一陣笑聲,很淺很淺的笑聲。他嚇得趕緊抓住荒草,從洞裏爬了出去。爬出洞的時候,正好看見了他需要的藥草,隨便揪了些,就趕緊回村子去了。
回村之後,陳德志也向姑姑村的人打聽了那個亂墳坡的情況。村民說,那亂墳坡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了,除了陳德志以外,村民們最後一次見人進去還是幾十年前。應該是個傍晚,村民們吃過晚飯,正準備休息,就聽見外頭又是馬蹄聲,又是車輪上的。出來一看,見是一隊士兵,那些士兵有騎馬的,也有走路的。這些還不是最新鮮的,最新鮮的是,那些士兵全都穿着黑色的衣裳,臉也給遮擋起來了,就只剩下兩隻眼睛。在士兵中間,有一輛馬車,沒車廂的那種。車上擱着一個棺材,那棺材通體烏黑,不像是木頭做的,而且棺材上好像還畫了什麼東西。那些人,浩浩蕩蕩的去了亂墳坡,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有些活得年歲大些的老人說那些兵,是陰兵,打從姑姑村路過,是借道的,還說讓村子裏的人一定不要去亂墳坡,萬一不小心碰到了,是要給帶到閻王殿去的。
當時的陳德志聽見這話,也不過是覺得心頭一悸,慶幸自己活着回來了。可在聽過刑如意說的那番話后,他才明白,當年那隊士兵,可能就是將軍的爹娘派出去的,他們不遠千里將裝有杏兒的鐵棺運到姑姑村,埋在亂墳坡,興許就是為了藉助亂墳坡的陰氣來鎮壓杏兒的。
“那那些士兵呢?也都死在亂墳坡了嗎?”宛如小聲問。
“應該沒有,這但凡村子,一定不止有一條路可以進出,像亂墳坡那樣的地方,更是四面八方都是路。那些士兵,應該是選了一條跟進來時完全不一樣的路然後走了出去。他們這樣做,是為了防止冤魂附身,或者跟着他們跟到自己家裏,惹得家宅不寧。”
“真會有冤魂跟着出去嗎?”宛如又問,聲音還是小小的。
“有,但不是所有的冤魂都能做到的,除非像她這種執念比較深的。”刑如意指了指站在牆角的杏兒。
“我在洞裏抹掉的是什麼東西?”
“那不是洞,那是杏兒的墳,她的鐵棺,就放在裏頭。那個墳,應該是在匆忙中修的,加上又是修在亂墳坡里的,經過長年的雨水滲透,沖刷,那些貼在洞裏的符咒,以及畫在石壁上的符咒都有不同程度的損毀,就算沒有你,她也能衝破封印跑出來。只是你,在陰差陽錯,或者說是天意使然的情況下,把她提前給放出來了。
杏兒認得你,也就跟上了你。起初,因為封印的關係,她鬼力較弱,就只能讓你入夢,可隨着她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強大,且見你對宛如那般好,早已經忘了當年跟她的誓約,她就變得憤怒,變得狂躁起來。可即便再生氣,她也只是想要逼宛如離開你,而不是真的去傷害她。
“如果她不是鬼,我可以離開,可以把德志還給她。可現在,她跟德志人鬼殊途,就算我離開了,他們也還是不能在一起啊。”
“是啊,人鬼殊途,就算中間沒有你,他們也還是不能在一起的。”刑如意起身,回到杏兒跟前:“杏兒,你看清楚,你喜歡的那個人已經死了,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這個叫做陳德志的男人根本不是當年那個愛你的,也值得你去愛的男人。”
杏兒沉默着,可刑如意已經知道了她想要的是什麼,她嘆了口,說道:“何必呢?算了,這既是你的心愿,我幫你問問,看看他們願意嗎?”
“如意姑娘,杏兒說了什麼?”
“她想要陳德志娶她,簡簡單單的那種。她想要跟他完成上一世想做卻沒來得及去做的事情。杏兒說,只要陳德志依約娶了她,她就會立刻消失,再也不會纏着他了。這件事,說到底,還是你們三個人之間的事情,你們自己商量下?”
“不用了,我同意讓德志娶她,並且讓她入陳家的族譜。如果她的棺木還在姑姑村,我會和德志一起回去,將她的棺木取出,另行安葬。我會尊她為姐姐,逢年過節,都會去祭拜她。”
“宛如?”
“德志,我也是女人,我知道一個女人在等待的時候心裏會有多苦。她是鬼,我也很怕她,可我更心疼她。如果不是真的愛你,她又怎麼會無怨無悔的等你這麼多年。既是你前世許下的心愿,今生就該償還。”
“可我不想委屈你。”陳德志喃喃着,根本不敢去看杏兒。
“我不覺得委屈,她是你前世的夫人,而我是你今生的娘子,你看看,你多有福氣啊。”宛如笑着,眼睛裏有淚,卻用力吸了吸鼻子。
陳德志與杏兒的婚禮是在子夜舉行的,刑如意纏着狐狸,施法幫杏兒恢復了生前的容貌。當刑如意看見她被複原的那張臉后,終於明白,將軍夫人為何會叫人削掉了她的五官,因為她長得實在是太好看了。紅顏禍水,將軍夫人不可能將這樣一個漂亮的,隨時可能讓兒子跟着她去私奔的女人留在身邊。
一拜天地,二拜祖先,夫妻對拜,陳德志當著宛如、刑如意以及狐狸的面掀開了杏兒的面紗,在眼中劃過几絲驚艷之後,他拱手彎腰,輕聲喚了句:“夫人!”
杏兒亦是笑顏如花,當眾回禮,聲音軟軟的喚了聲:“相公!”
然後,紅綢落地,杏兒不見了。
幾天後,陳德志與宛如也辦了成親儀式,觀禮是刑如意,狐狸,常泰還有小盛子。禮成之後,刑如意送上了兩碗烏冬面,說是杏兒的意思,是杏兒送給他們夫婦的新婚禮物,希望他們能夠夫妻恩愛,永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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