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篇 第185章 槐生(1)
小孩兒提了個燈籠,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巷裏走着。紅燭透過籠紗將光投在以自己為中心的那一小塊兒地方,晃悠的燭光中,可以看見小孩兒的鞋頭。鞋頭上綉着一隻老虎。老虎,沒有張牙舞爪,反倒有些憨態可掬。
從暗巷裏走出來的時候,小孩兒碰見了畫鋪老闆陳槐生。王秋是個纖弱蒼白的男子,走路時總是彎腰低頭。他很少在晚上出來,除非買畫的是城西棺材鋪的邱老闆。
邱老闆買的畫,都不是給自己看的,而是放在棺材裏,隨同棺材一起賣給那些附庸風雅的主顧。單獨買畫,花不了多少錢。單賣棺材,也賣不了多少錢。可若將陳槐生的畫與那棺材放在了一起,價格就能直接翻一倍。
邱老闆是典型的奸商,而奸商普遍都是聰明的。
小孩兒手裏的燈籠晃悠着,照見了陳槐生的腳。他腳上的鞋子已經舊了,且鞋頭有些磨損的痕迹。走路時,鞋子會歪向一邊,像是負重不了他瘦弱的身體。
錯身而過的時候,小孩兒把手裏的燈籠提的高了些,他看見陳槐生的肩上坐了一個人。一個穿着紅衣服,戴着紅蓋頭的女人。那女人光着腳,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腳丫子。
小孩兒覺得奇怪,卻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提着燈籠繼續往前走。
坐在陳槐生肩上的那個女人回頭過來。一陣風,吹開了女人頭上的紅蓋頭。紅蓋頭下,是一隻白色骷髏。那骷髏睜着空洞的眼睛看向提燈籠的小孩兒。小孩兒卻提着燈籠,輕輕往前蹦了一下。地上,有個淺淺的水坑,水坑裏只有燈籠的影子,沒有小孩兒的。
陳槐生走的很快,就像是後面有人在追着他似的。待走到邱老闆的棺材鋪門口時,他貼身的衣物已經被汗水給浸濕了。抬頭,看了眼懸棺材鋪門口那兩盞白燈。一左一右,寫的不是邱老闆的“邱”字,而是“黑白陰陽”。風一吹,那兩盞白燈籠就跟着晃悠。
陳槐生曾問過邱老闆,為何要做死人生意,這大晚上的睡在棺材鋪里不怕嗎?邱老闆只回了一句,富人怕鬼,是因為為富不仁。窮人不怕鬼,是因為窮人比鬼還要可怕。言外之意,他是窮人,為了掙口飯吃,才開的棺材鋪。陳槐生也是窮人,且是窮的連棺材鋪都開不起的窮人。
陳槐生祖上倒是不窮的,雖說沒有富得流油,但也衣食無憂。可他爹是個病秧子,打從娘胎里出來就要看病吃藥,這普通人家,那經得起這麼成年累月的吃。趕在陳家破敗前,她娘把他給生下來了。家裏多了張嘴,他爹更吃不起葯了,稀里糊塗撐了幾年,人就去了。
陳槐生的娘是個要強的,愣是從嘴裏省下銀子來供陳槐生去念了私塾。雖說沒有考上狀元,卻也能靠着賣賣字畫混口飯吃。
正想着,棺材鋪的門開了,從裏頭走出一個滿面紅光,腰間傍圓的男人來。這男人,就是棺材鋪的邱老闆。看見陳槐生,二話沒說,先把一袋子碎銀子遞給了他。
“都說你們讀書人生性彆扭,我瞧着也是夠彆扭的。你說,這大白天的咋就不能給我來送畫呢?是我這開棺材鋪子的不夠臉面兒,還是你覺得你賣畫給我,有些丟人?”
“邱老闆誤會了,槐生從未這麼想過。”
“言不由心的,得,我也不勉強你。對了,最近主顧的口味變了,不太喜歡這種圓潤的美人,你給畫些清瘦的送來。不要那種端莊富貴的,要那種婀娜風流的。就含香樓,百花樓門口站着的那一溜姑娘,這衣裳要足夠的薄,這身形要足夠的沒,這眼波流轉間,要帶些媚態。你可不知道,這最近死的,都是老不正經的。這老子不正經,兒子也不正經,我也是沒轍,誰叫咱們稀罕人家手裏的錢呢。”
陳槐生紅着臉點了點頭,算是將這樁生意給應下了。
“得了,啥時候能送來?”
“三天後的晚上,我準時給邱老闆您送過來。”陳槐生伸出三根手指:“還是這個點兒。”
“行,還是這個點兒。”邱老闆看了陳槐生一眼,又從腰間摸出了些散碎銀子給他:“給,也拿着吧。”
“畫錢邱老闆你剛剛已經給過了。”
“這不是畫錢,是我另外給你的潤筆費。你瞅瞅你現在這個樣子,瘦得跟個鬼似的。拿着這些銀子,去買點兒好吃的補補。”
“不用了,邱老闆你給的畫錢足夠我生活的。”
“讓你拿着你就拿着,哪有那麼多的廢話。我也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我鋪子裏的生意。你也知道,像你們這些讀書人,臭毛病最多。你若不是落魄,也斷不會接我這棺材鋪里的活兒。”
“那,我就多謝邱老闆了。”陳槐生拱手,答謝,在邱老闆轉回棺材鋪的同時,也轉身順着來時的方向往家走。
邱老闆說的沒錯,但凡是正經些的讀書人都不會接他棺材鋪里的活兒。一來晦氣,二來棺材鋪里要求的那些畫對於讀書人來說都是污眼睛的,都是不堪去看的。可他窮,窮得連飯都快要吃不起了,也就沒資格再去要求自己有什麼讀書人的風骨了。
陳槐生拿着畫錢往家走,走到一半時,伸手摸了摸脖子。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畫畫多的緣故,他覺得自己的脖子是越來越沉了……
刑如意去給錦繡坊的葉錦姑娘送胭脂,回鋪子時正好撞見一個穿着碧綠衣衫的小姐帶着丫鬟從胭脂鋪里出來。小姐低着頭,刑如意看不清她的樣子,只覺得那身碧綠的衣裳將她的脖頸與耳垂襯的是越發白皙。
刑如意本身的膚色不算黑,可跟這位姑娘一比,就有些不能看了。她有些妒忌的望着人家白玉似的側顏,心說,就這膚色,不用任何妝點都是美的。
一主一仆打從她身旁經過,隱隱聽見那丫鬟說:“小姐,剛剛你也聽見了,那位殷公子說自己是有家室的,咱們就算再不濟,也不能上趕着去給一個開胭脂鋪子的男人做側室啊。虧得老爺跟夫人還不知道小姐您的這點兒心思,若是知道的,怕是連府里的大門都不讓咱們出。”
“青禾,你去打聽下,看看那位殷公子所配是哪家的小姐?”
殷公子?
這主僕兩個說的該不是她家鋪子裏頭的那隻臭狐狸吧。
刑如意看了看自個兒的胭脂鋪,又側耳仔細聽着那對主僕的對話。
“小姐,小姐讓奴婢去打聽這個做什麼。就算打聽到了,小姐又能怎樣呢?是能叫那位小姐退了殷公子的親事,還是小姐自個兒能退了自個兒的親事?小姐忘了,你也是有婚約在身的。”
“陳年舊約,做不得數的。況且……況且那位陳公子一直未曾攜帶信物到我李府求親。青禾,我今年已經十七了,就算我願意等,我爹娘也不會任由我這麼等下去的。”
“就算老爺跟夫人捨不得小姐嫁給那位與小姐有婚約的陳公子,也斷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開胭脂鋪的。這位殷公子的確生的好看,可這好看的皮相又不能當飯吃,小姐是何等金貴的人,哪裏能跟他在這胭脂鋪里受苦。”
受苦?
刑如意呼出一口氣,心說,待在她這胭脂鋪里怎麼就算受苦了。還有,狐狸那皮相是可以當飯吃的,至少,從她遇見他的那天起,就沒為銀子發過愁,這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也不比眼前這位小姐差。
“青禾,你還沒遇見那個叫你心動的人,你不會懂的。”
“奴婢是沒遇見,可即便遇見了,奴婢也不會像小姐這般衝動。小姐只知道他姓殷,是在這鋪子裏賣胭脂水粉的,可他祖籍哪裏,家中爹娘是否尚在,小姐統統都不知道。若他只是一個生的好看的騙子呢?若他是個壞人呢?小姐,終身大事,豈能兒戲。”
“我有讓青禾你去打聽啊。”
“小姐,你怎麼還不明白啊,這位殷公子是有婚約的,而且人家明擺着沒看上小姐你啊。小姐倒是一廂情願,小姐倒是願意為了他吃苦受罪,可人家不願意,小姐你又何必這麼作踐自己。”
“他只是有婚約在身,沒辦法回應我罷了。”小姐嗓音裏帶着些許委屈,可這委屈過後,又是滿滿期待:“他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有難言之隱的。青禾,你幫我去打聽好不好。我想要看看,那個與他有婚約的女子究竟是誰。倘若她處處比我好,我情願將殷公子讓給她。可若是她處處不及我,我便開口讓她遠離了殷公子。”
刑如意怔住了,她見過自戀的,卻沒見過如此自戀的。這狐狸不理她,是因為狐狸有難言之隱。這狐狸告訴她自己有婚約,她就覺得狐狸是有苦衷。還什麼她若處處比我好,我就情願將殷公子讓給她?你擁有過嗎你就讓?這人吶,弄不清楚自己立場的時候,真的蠻可怕的。
“敢問這位姑娘口中所說的殷公子可是這如意胭脂鋪里負責看守鋪子的那位白衣郎君?”
“你是誰?”不等青禾開口,那身着碧綠衣衫的李家小姐就用一種戒備的眼神盯住了她。
“我姓刑,名如意,這如意胭脂鋪是我的。”刑如意指了指鋪子,又指了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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