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篇 第180章 牡丹淚(6)
“這人是誰?為何要裝神弄鬼去害牡丹?”魏池性子內斂,喜怒不形於色,即便生氣,那些惱怒也只是浮現在眼睛裏,不會顯在臉上。
“應該是為了自己心中的那一點私慾吧。”刑如意看向牡丹的屋子,剛剛那一聲,幾乎驚醒了整個琉璃坊,可那個人卻沒有出來。做賊心虛,欲蓋彌彰,說的大概就是她此時的心態吧。
魏池看了眼那個躺倒在地上的用竹竿紮成鬼偶,抬腳走進了牡丹房裏。剛進門,就看見那個小丫鬟癱坐在外間的圓桌旁。丫鬟衣衫凌亂,面色蒼白,用手指着內間道:“鬼……有鬼,是琉璃姑娘回來了。我認得她的樣子,一定是她回來了……”
魏池冷着一雙眼睛,繞過屏風,進了內室。身着舞衣的女子,背床而立,看身形,卻與琉璃姑娘有幾分相似。
“裝神弄鬼,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也想知道,我在做什麼。”女子轉身,竟是一張叫刑如意看了都覺得陌生的臉。
她雖未看過牡丹登台跳舞,可因為兩人關係好的緣故,這琉璃坊也是時常來的。院子裏的姑娘,都喜歡她做的胭脂水粉,以及那些純植物的護膚品,每次她來都會圍成一團,問東問西的。就算是記不住名字的,她多少也會記得那張臉,可眼前這名身着舞衣的女子卻完全是陌生的。
“你就是刑掌柜吧,我經常聽牡丹提起你的名字,她誇你鋪子裏的東西好用。正好,今日遇見了,我也想問問掌柜的,你那鋪子裏可有能治我臉的東西沒?”
女子掀開遮在臉上的頭髮,內室頓時響起一片尖叫聲。聽到那片尖叫聲,女子笑了,她故意走到人群當中,甚至將自己的臉故意的湊上去:“覺得可怕嗎?是不是比你們想像當中的鬼還要可怕?知道嗎?當我第一次從銅鏡中看到自己的臉時,我叫得比你們所有人的聲音都要大,我根本沒有辦法相信,這是我的臉!這是我的臉!可就算我不想相信又能怎樣,就算我不願意相信又能怎樣,這就是我的臉!這就是我的臉!”
“芍藥!夠了!”魏池出聲。
原來,她的名字叫做芍藥。
芍藥轉過身來,淚眼朦朧地看着魏池:“不夠,遠遠不夠!”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你的臉是意外,沒有人想要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魏池讓那些受驚的,捂着嘴的,想要發聲卻又不敢發聲的姑娘們全都從芍藥的房間裏退了出去。
“意外?到現在你還認為我的臉是意外嗎?”芍藥笑着,竟撲倒在了那張圓桌上:“魏池啊魏池,枉你也算是聰明人,你竟然都不知道,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被牡丹給害的。還是說,你原本就知道,卻為了袒護她,不肯承認。也是,我都變成了這副鬼樣子了,你怎麼還會喜歡我,在乎我。你的心裏,只有牡丹了對不對?”
“沒有!”魏池輕輕吐出兩個字。
“沒有?我告訴你,人在做,天在看,說謊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芍藥用手指着魏池:“現在,我再問你一句,你心裏是不是只有牡丹了?”
“我心裏只有琉璃坊,牡丹也好,你也好,在我心裏的位置是一模一樣的。”
“說謊,你在說謊。魏池,你真虛偽,你真的是虛偽。”芍藥轉過身來,對着刑如意:“你知道我的臉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你是不是覺得牡丹很好。那我現在告訴你,她跟魏池一樣,都是虛偽到令人噁心的人。”
牡丹和芍藥是同一年被琉璃姑娘給帶回來的,芍藥比牡丹只大了一個多月。兩人年紀相當,身高也差不多,就連模樣,都是有着七八分相似的。上了妝之後,就越發像了。這跳舞唱曲的姑娘,多半不會用自己原來的名字,瞧着她們相似的臉龐,琉璃姑娘便寫下了牡丹和芍藥這兩個花名,放在不同的香囊里,讓她們自己去選。
牡丹挑了那個墜着銅錢的,芍藥選了那個繫着同心結的。
一個是花中富貴,一個是花中仙子,她們選的名字,倒也與她們的性子,相得益彰。
牡丹性子冷清,極少主動與人搭話,平日裏除了跟着琉璃姑娘學習跳舞,就是一個人待着。芍藥性子活潑,來到琉璃坊,不到半日就跟坊里的姑娘廝混熟了,且嘴巴很甜,左一個仙女姐姐,又一個美人姑娘的,只把樓里的那些姑娘們哄得合不攏嘴。這好吃的,好玩的,也都隨手給了她。私下學舞練曲時,那些姑娘們,也會多給些指導。
芍藥心裏擱不住事兒,手裏更是藏不住東西,經常把姑娘們給的好玩的,好吃的拿去分給牡丹。她原是一片好心,可落到牡丹眼睛裏,就有些炫耀的意思。
從明面兒上看,琉璃姑娘似乎更喜歡牡丹一些,因為牡丹練舞認真,極少出錯,從琉璃姑娘口中聽到的都是對她的肯定和讚許。相反,芍藥就總是被罵,被罰。可牡丹知道,師傅其實更偏心芍藥,哪怕是在指導自己時,也總會忍不住念叨,說芍藥這個不認真,那個不仔細,明明天分最高,卻偏偏不肯努力。這念叨着的時候,眼睛裏也是藏着笑的。
會哭會鬧的孩子有奶吃,自古如此。倒不是長者偏心,而是心很容易就會被這些哭鬧給纏住。懂事的,因為懂事,也就不需要再去多費什麼心了。
十三歲生日時,琉璃姑娘送了芍藥一套舞衣。那套舞衣與琉璃姑娘的《胡旋舞》舞衣十分相似,只是做工沒有那麼精細。牡丹比芍藥小一個多月,她滿心期待着,也能在自己生日的時候收到琉璃姑娘送的舞衣。她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己生日那天,琉璃姑娘卻只送了她一罐銅錢。她抱着那罐銅錢,強顏歡笑,心裏自然而然,也就記起了旁人說的那些話。自己的舞雖跳的比芍藥好,卻是能跳不能唱,與天生一副好嗓子,學什麼都快的芍藥比起來,她根本不被琉璃姑娘看重。
十三歲的小姑娘,既有幾分好勝心,又有幾分自尊,自覺被師傅看輕的牡丹,也就生了別的心思。她特意買了許多點心,要芍藥跟自己一起吃。中間,還哄着芍藥喝了不少的果酒。果酒雖帶着一股子果子的清香,可說到底,也是酒,喝多了難免會醉。夜露更深的,牡丹竟將喝醉的芍藥獨自撇下,回了房中休息。
半夜裏,芍藥被凍醒了,迷迷糊糊的站起來,剛轉了小半圈兒就被絆倒跌進了花圃中。待到第二天酒醒,才發現,自己臉上被劃破了一個口子且因為不知道沾了留在花圃中的什麼動物的糞便導致傷口感染,潰爛。芍藥的那張臉,再也好不了了。
毀容之後,她便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跟着琉璃姑娘學跳舞,跟着坊里的姑娘四處遊玩,她甚至沒有機會,等她長大之後,像師傅一樣站在檯子上。她只能在琉璃坊里做些打掃的粗活兒。
“知道嗎?起初,我是不恨的。我以為那天晚上牡丹跟我都喝醉了,只是她醉得較淺,迷迷糊糊自己摸回了房間,卻忘了我。我以為是自己倒霉,若我沒有被凍醒,若我凍醒了之後依然趴在桌子上,若我凍醒了起來的時候沒有被絆倒,沒有摔到花圃里,那後面的一切也都不會發生了。我甚至擔心牡丹會因此內疚,還勸她,安慰她,說我現在很好啊,不用辛苦的登台跳舞就有人養着。後來,我才知道,那晚她是故意將我灌醉,是故意將我留在外頭的。我的臉,原本是不用變成這個樣子的。”芍藥輕輕撫上自己的臉:“這種事,若換成了是你們,你們能不恨嗎?能不怨嗎?”
“對不起,芍藥,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牡丹一邊咳着,一邊跌跌撞撞的從內室走了出來:“那時,年紀小,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我沒想害你,我更沒想過你的臉會因為我的一個惡作劇就變成這樣。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受傷的那個人是我。”
“年紀小,想不明白,沒想過,惡作劇?牡丹啊牡丹,你可真是生了一張能巧言善變的嘴。”
“真的,芍藥,我說的都是真的。那時,我心裏憋了一口氣,總覺得難受的慌。我就想着把你灌醉,讓你在院子裏凍一凍,染個風寒什麼的。”
“染個風寒?你難道不知道風寒也是會死人的嗎?你就不怕我凍死嗎?”芍藥冷眼對着牡丹:“你剛剛說什麼?說寧願受傷的那個人是你對不對?行啊,來啊,用這支銀釵把自己的臉劃破,變得跟我一模一樣啊。你捨得嗎?你敢嗎?”
芍藥拿着銀釵逼近了牡丹,牡丹卻只是凄惶的看了她一眼,捂着胸口向後退了幾步。
“怕了是嗎?不捨得是嗎?用嘴去說好聽的,誰不會啊。”芍藥獰笑着,將目光移到魏池身上:“失望嗎?這就是你一心袒護着的牡丹。一個殘害同門,甚至在心裏怨恨自己的救命恩人,詛咒自己師傅的既自私又虛偽的牡丹。牡丹?你根本就配不上師傅送給你的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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