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且說溫恕隨那婢女一路來到三遷別院,方入院門,便有一股狠厲掌風凌空襲來。
溫恕閃身避過,那襲擊者卻不肯罷休,揮舞長劍毫不留情地繼續攻向他。溫恕拔劍相迎,卻不過十餘招就被逼得險象環生。
庭院中,滿頭銀髮的溫老太君靜靜看着,終是長嘆一聲。
又過了幾招,溫恕手上一個疏忽,對方冷劍便長驅直入,直封他的咽喉,卻在即將真正觸及他的下一刻,堪堪停住。
“見過荊爺爺。”溫恕收劍行禮。
荊揚尚未開口,已聽得身後的溫老太君出聲嘆道:“荊揚,我這個不成器的孫子又叫你白費心了。”
荊揚不願見她如此,開口寬慰道:“阿恕劍法較之去年已大有長進,對待晚輩,您也不必太過苛責。”
溫老太君搖搖頭,忽對溫恕道:“你跪下。”
溫恕依言跪下。
溫老太君道:“你也不必如此,你是我養大的,瞞得了旁人難道還瞞得了我?”
荊揚嘆了口氣,或許是因為阿恕年幼時光彩太過,所以老太君至今仍不肯相信他泯然眾人的仲永之傷。
溫恕道:“孫兒不肖,惹祖母生氣。”
溫老太君道:“你若知不肖,便該回來,擔起藏劍山莊的擔子。”
溫恕道:“孫兒在外如江天行舟,漂泊慣了,而藏劍山莊有父親,還有阿靖。祖母該知阿靖生性磊落持重,文采武功在同輩人中皆為翹楚,比孫兒更適合……”
“你給我住口!”
溫恕的話沒有說完,便被溫老太君怒聲打斷。
溫恕嘆息一聲,明白祖母心意此刻仍堅如磐石,多說無益,便笑了一笑,“孫兒不說便是,剛一回來就讓祖母如此動怒,孫兒該當自罰。”
溫老太君見他如此,心已軟了三分,哼道:“你如何自罰?”
“就罰孫兒今晚替祖母值夜如何?”
溫老太君的心便又再軟上三分,憶起他尚年幼時,自己還未能從當年的大變中走出,白日煎熬心血苦撐局面,夜裏卻總是夢魘驚醒,是小小的溫恕,手持長劍對他說,祖母,師父說孫兒的劍法又有長進,從今夜起便由孫兒替您值夜,絕不讓壞人近您卧房,祖母盡可安睡。
她看着這個孩子,看着她所有的希望,眼光慢慢柔和下來。
祖孫二人一年多未見,溫老太君只覺得溫恕比上次見面又瘦上許多,一面吩咐小廚房備下溫恕愛吃的菜品,一面攜了溫恕到屋中問他一年多來的起居行止。
溫恕擇些江湖中的趣事說與溫老太君聽,逗得溫老太君不時開懷一笑,二人共享天倫,不知不覺中天色將晚。
“稟老太君,莊主求見,正在院門外候着。”一個婢女垂首前來稟告。
溫老太君道:“讓他有話傳來便是,不必見我。”
那婢女去了,片刻又返,垂首回報:“莊主道茲事體大,須得親自對老太君言。”
溫老太君看溫恕一眼,道:“如此,你便請他進來。”
溫九功不一會便進到內室,見溫恕在,並不意外,只是待他行完禮,便開口:“我有話和你祖母說,你先下去吧。”
溫老太君道:“不必,我聽得的阿恕便也聽得。”
溫恕笑道:“祖母先和父親說會話,也容孫兒去沐浴更衣解解乏。”
溫老太君正要開口,卻聽溫九功忽道:“也罷,既然祖母要你在此,你便留下,此事也正與你有關。”
他說完,又對溫老太君道:“只是這件事也不是阿恕一人之事,兒子本想先稟過母親之後再作打算,既如此,不如讓家裏人都過來,一併說開,不知母親以為如何?”
溫老太君道:“你既已有計較,又何須問我?”
溫九功道:“如此兒子便喚人去請他們過來。”
蘇念池隨婢女前往三遷別院的路上正遇上溫晴,溫晴見到她,笑道:“漪姐也去三遷別院?真是奇事。”
念池問:“我不能去?”
溫晴道:“非但你不能去,我們也不能。”
念池問:“這是為何?”
溫晴道:“祖母喜靜,不喜人打攪,除非要事,不然我們都不得隨意入三遷別院,每日的請安都只是在院門之外——當然,大哥除外。”
念池道:“老太君很偏疼你大哥。”
溫晴點頭,“大哥本就是祖母帶大的,便是偏疼些也是常理,就像爹娘就更偏疼二哥一些。”
念池問:“今日讓我們同去三遷別院所為何事?”
溫晴道:“我也不知,許是大哥回來太過歡喜。”
未必是因為歡喜,卻一定與溫恕有關,念池心想。
二人一路說,一路進到三遷別院內室。
但見室中除了溫老太君,還有溫九功夫婦和溫恕溫靖兩兄弟。
溫九功見溫晴和蘇念池到了,便道:“今日在座的,都是至親家人,我要說的,也是一樁家事。”
他說著,開口喚念池,“漪兒,你過來。”
念池聞言上前,聽溫九功溫言問道:“你父母出事之前,可曾向你提過與我溫家的親事?”
念池搖頭,“父親母親並未專門提及,或許有,我也不記得了。但庄溫兩家自幼的情誼,我是知道的。”
她垂下頭,聲音低低,很合時宜的表示出一個未婚閨秀提及親事時的含蓄與羞怯。
溫九功道:“庄溫兩家幾代情誼,所以當年老太君做主,定下了你與溫恕的親事。初時他尚算成器,世人道你們是天作之合,你父親與我都很欣慰。可誰曾想,這小子越來越不爭氣。”
念池沉默,溫老太君冷笑。
而當事人卻面色平靜,眼中隱着瞭然,連微笑都淡得似無。
溫九功繼續說:“後來,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讓你父親越來越失望,雖是礙於兩家世代交情,但到底心疼自己唯一的女兒,向我提出了退親。”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唯有溫恕仍然神色平靜。
念池垂首輕道:“南漪如今身世飄零,容顏盡毀,自是不堪再與藏劍山莊公子相配,世伯既如是說,這門親事便就此作罷吧。”
她雖如是說,心中卻存疑惑,不說溫九功愛重聲譽,斷不該在此刻落井下石,便是如今的庄南漪,雖失了家族庇護,但天水閣遺孤的身份依然貴重,至少在中原武林之中,仍有不少門派俠士,心甘情願為她浴血拚殺。
況且經她那日西境別苑群豪前的刻意一說,顯然已成世人眼中尋得東周王陵寶藏的正統和關鍵,天下人只有趨之若鶩的份,又怎麼可能反倒向外推卻?
若是嫌棄她容貌盡毀,那就更不可能,容貌從來不是藏劍山莊這樣的家族結親所看重的。娶妻娶賢,納妾納色,便是娶了她這個毀容醜女,在如此大利面前,多納幾房美貌侍妾慰藉彌補便是了。
“漪兒,你怎能說這樣的話,你父親當初既然肯將掌珠託付於溫家,我必不負他。”溫九功正色道。
“那世伯方才所說……”
“你父親是曾向我提出過退親的意思,我雖然惋惜,也不能任由不肖子耽誤了你的終身。但幸而,藏劍山莊下一輩並非只有溫恕一人,幸而,溫家次子溫靖不若其兄一般不堪教化……”
他略頓了頓,轉目看了看溫靖,又看念池。
這時,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溫靖第一個觸及心頭的反應是驚喜,而下一刻,他又為這一絲驚喜而痛恨自己的可鄙。
溫晴跺腳道:“爹爹,你怎麼可以如此偏心?旁的也便算了,可漪姐自幼便是大哥未過門的妻子,你不能連她也要大哥相讓!”
溫夫人輕斥女兒,“晴兒,不許沒規矩。”
溫老太君冷笑,“沒規矩的是誰?如此荒謬的言論,你們也說得出口?原來連下數道傳書命阿恕回來,為的就是這一樁事。”
溫九功道:“這也是庄閣主夫婦的意思,當日庄閣主雖有意退親,卻也痛惜溫庄兩家無緣,又見阿靖做客天水閣時與南漪投緣,才會動此念想。我與夫人得知后,也是贊成的,江湖兒女本就不拘小節,溫庄兩家世代的情誼也不能因一個不肖子而受影響。”
他又轉頭去看溫恕,“你也怨不得為父,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成日渾噩不思進取之果。”
溫恕唇邊居然還帶一點淡淡的笑,幾許懶散,幾許疏淡,又有幾許看開和放下,應了一聲“是”。
溫老太君怒視溫恕,“是什麼是?你欲如何?藏劍山莊你不在意,便連未婚妻子也要拱手相讓?”
溫恕道:“如果是父親和庄閣主的意思,孩兒謹遵。”
溫靖脫口而出,“不行,大哥,不能這樣!”
溫恕看向弟弟,眼神溫和了下,“阿靖,這是父親和庄閣主的意思。”
溫夫人這時起身去拉念池的手,柔聲問:“好孩子,你怎麼說?”
念池輕道:“父親並不曾向我提及此事。”
溫夫人道:“或許是你爹娘還不曾提及,便遭此大劫,又或許是已向你說過,只是你不記得了。”
念池沉默,溫夫人也不催促。
半晌,她終於抬頭,輕聲開口:“南漪如今戴孝之身,無心考慮自身婚嫁,或許在守孝的三年裏,我能記起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