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第六十二回

同樣的議論,蘇念池聽在耳中,卻並不敢稍有鬆懈。

她知道自己此刻絕不能暴露身份,在座有那麼多正派高手,隨便一個出手都是她難以應付的。

其實既然當初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便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大不了一死而已。

只是如今,她死不要緊,只怕是要連累溫恕了。

溫恕與她關係匪淺,早看在無數人的眼中,如若她的身份坐實,他如何脫得了干係?

所以溫九功才會如此肆無忌憚的構陷,只要她北冥玄宮少宮主的身份一經確認,那麼誘惑溫恕,離間正道武林的事也便順理成章了。

自此溫恕再也難堵悠悠之口,會成為世人眼中被妖女迷惑,勾結魔宮,謀害祖母,構陷生父,惑亂正道武林的罪人。

她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溫九功冷笑一聲,“蘇少宮主何須說得如此委屈,當日難道不是你自認庄南漪?如今說得竟像是我們逼着你接受這一身份似的?”

念池抬眼去看溫九功,靜然開口:“當日我傷重未愈,神志尚未完全清醒之時,卻聽見耳邊來來回回呼喚我的,便是庄南漪這一個名字。後來醒了,很多事情確然記不起來,靠着零星的記憶拼湊,靠着在座眾位的允認,靠着這塊鳳陽珮,我相信自己便是庄南漪。”

她頓了頓,又緩緩看向在場群豪,“即便我真的錯認了身份,並不是真正的庄南漪,可在座的眾位前輩,或多或少都曾與我有所相交,試問我可曾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事?可曾危害過正道武林分毫?”

少女的視線清泠明亮,帶着無言的控訴,不少人皆是心中一嘆,暗道一聲慚愧。

溫靖站在溫九功身後,看着那樣一雙眼眸,幾乎就要上前,卻剛欲有所動作,被身側的母親暗中狠狠一拉。

他的眼中浮現出痛苦和矛盾的神色,終於強抑不動。

是穹蒼,再度站了出來,“當日我穹陵危難之際,是庄小姐大義,出手相助,我相信,她不會是魔道中人。”

他這一句話的分量,幾乎有着勘定乾坤之重。

有穹蒼醫尊作保,還有誰會有所懷疑?

“爹爹,”他身後的穹月卻急道,“我們對她的底細毫不知情,萬一她果真是魔宮妖女,豈不是會對公子不利……”

穹蒼轉眼冷冷看了穹月一眼,他的視線如炬,穹月不敢再說,默下聲音。

溫九功卻道:“這位姑娘說得沒錯,這個妖女潛入我輩,已是其心可誅,她所作的種種,不過是迷惑人心的詭計,溫某自有辦法讓她招認!”

穹蒼正色道:“方才谷中弟子不懂規矩,叫眾位見笑了。如今谷主不在,穹蒼所說暫可代表穹陵。這位姑娘,無論她是不是莊家小姐,確然對我穹陵有大恩。若非有確鑿證據證實她是魔宮中人,否則穹陵絕不會坐視任何人為難於她。”

沒有說出來的是,她是谷主溫恕認定的人,即便果真事有玄機,也該等溫恕自己來處理,如何能任由旁人欺侮為難他的心上之人?

只是那封信函言之鑿鑿,若她果然是蘇念池,那她與溫恕之間再無可能,是以他也沒有將這一關節點明於眾人,就如同暫未點明本派同溫恕的關係一般,以免為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溫九功皺了下眉,雖不知何以穹蒼一力相護,卻知以穹蒼的地位聲望,若非蘇念池自己承認,他是無論如何也奈何不了她的。

他心一橫,到了這個地步,也別無他法,只能一賭。

賭他得到的消息並不會錯。

除此之外,再無退路。

他緩緩道:“也好,便在這裏,請眾位見證。”

說著,忽而揚聲,吩咐手下,“帶上來!”

眾人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皆靜默以待。

不一會兒,幾個傷痕纍纍的人,被帶上了大殿。

蘇念池看着他們,微微閉眼,遮住眸中冷凝。

溫九功向眾人道:“這幾個人,便是這些年來,我正派武林所囚北冥玄宮之妖人,暫拘於我藏劍山莊。如今,便請蘇少宮主親自認人罷。”

蘇念池平靜抬眼,“我並不認得他們。”

可是,又怎麼會不認得?即便是有一兩個人她未曾見過,卻也能肯定,他們每一個,都曾為玄宮立下汗馬功勞,且忠心不渝。

若只是不知名之人,又何需如此嚴陣以待,重刑加身?

那些人聽了溫九功的話,通通將視線移向蘇念池,不過驚疑一掃,立刻鎮定自若。

一人哈哈笑道:“溫老賊,我唄,想我少宮主乃天人之姿風華絕代,你隨便找個醜八怪來就想冒認嗎?”

溫九功微笑,“此人說話如此無禮,若姑娘果然不是蘇念池,何不親手給他個教訓?”

念池輕輕搖頭,“若是一言不合,便要奪人性命,又與魔道中人有何不同?”

座中許多人聞言,不由微微點頭。

溫九功卻正色道:“非也,這些人作惡多端,害我正道英雄無數,其罪當誅,只是為了能獲取魔宮秘密才留到今日。這些人卻也頑固至極,無論如何不肯開口,那麼留着便只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話音落,群豪中有一少年“啊”的一聲跳了起來,指着其中一人,咬牙道:“我認得你,便是你這個大魔頭,害死了我爹爹!我要殺了你為他報仇!”

一劍當胸。

少年驟然出手,快而出其不意。

並非是攔不住。

並非是救不得。

只是,救下了這一刻,下一刻又該如何?

蘇念池狠狠閉眼,沒有動作,藏在寬舒衣袖下的雙手,死死緊握成拳。

玄悲大師低低念了一聲佛號,到底沒有出手阻攔。

少年面上的悲戚之色太甚,當年其父兄慘死,震驚武林,如今手刃仇敵,也算因果有定。

不由自主的,他轉眼去看蘇念池,女孩靜默站立在眾人視線的中心,不說一句話,面容隱在面紗之下,神情看不真切。

“蘇少宮主果然了得,出生入死的手足死在眼前,竟還能如此無動於衷,只不知傳揚出去,北冥玄宮中人會否覺得心寒?還是說,你輩之中,本就儘是貪生怕死之徒?”溫九功盯着蘇念池,緩緩開口。

蘇念池一遍遍告誡自己,不可中了他的激將之法,她便是如今出手,連上他們幾人,也無論如何闖不出這樣多正派高手的聯袂合圍。她若衝動,於事無補,不但救不了他們,反倒還要搭上自身。

她垂眸,靜靜開口:“看來不管怎樣,溫莊主是已然定下我的罪了,那麼我再多說什麼也是枉然。臧劍山莊面前,我一個弱女子,如何自辯?莊主亦不必再問我什麼,你說什麼便是什麼罷。”

話雖如此天衣無縫,表情亦不曾泄露絲毫真實心緒,可是,她看着那柄穿胸而過的利劍,看着他們傷痕纍纍的樣子,心底的冷意,一分多過一分。骨子裏倨傲的血脈,抑制不住地劇烈跳動,就要噴薄而出。

溫九功眸底陰鷙一閃而逝,反倒笑了,“蘇少宮主,我可真是佩服你,既如此,我便請你再看上一出好戲,如何?”

念池沉默不語。

而溫九功緩緩走向被囚的其中一人,揚聲對眾人開口道:“眾位,可知這人是誰?”

原本並沒有人特別留意到那人的,畢竟與他一道出來的其餘幾人皆是大名鼎鼎,此刻隨着溫九功的引導,眾人齊齊望去,只見那人瘦骨嶙峋,佝僂得不成樣子,稀疏花白的頭髮零星散亂,被溫九功扯在手裏,猛地一拉,露出了一張駭人的臉。

他的眼睛已經瞎了一隻,只余深陷的一個黑洞,另一隻眼卻是獃滯。乾裂的口中,連一顆牙齒都沒有。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痂,猶如給他整個人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黑殼,便是臉上亦是如是,莫說辨不出是誰,就連性別年齡都一概看不出來,甚至可以說,那人看起來已不似活人,外貌神情,皆是恐怖至極。

在場有一兩個隨行師尊前來的女弟子,禁不住駭得驚呼出聲。

蘇念池亦是細細去看那人,心底悲痛,她知道他必然受了非人的折磨,而她竟然認不出他是誰。

溫九功緩緩道:“這便是當年魔宮中赫赫有名的聖女蘇行雲,已囚於我藏劍山莊整整十年。”

“什麼?她便是蘇行雲?北冥玄宮宮主蘇行止的妹妹?當年名震江湖的魔宮聖女?”

除卻少數幾位知情者,其餘眾人皆是大驚,便連一同被囚的北冥玄宮諸人,也都吃驚得扭頭細看。

而蘇念池,渾身巨震,強自抑制方不至站立不住。

她盯着那張可怖的臉,妄圖去找尋記憶中柔慈美麗的影子。

可是她找不到,一絲一毫也找不到。

溫九功微一示意,已有手下撕開了那人的左邊衣袖,一片醜陋可怖的疤痂包圍之下,那朵殷紅的梅花印記,如此明媚嬌艷,如此觸目驚心。

念池狠狠閉眼,如何不知,這是他們無數次的行刑之時,刻意避開這一處可以確認她身份的印記所致。

溫九功的聲音再度響起,“眾位請看,這便是歷代北冥玄宮聖女,必以血咒,引入自身的孤標寒梅。”

是的,他沒有認錯,她亦不會錯認。

猶記兒時,每次見到這朵梅花,她便會央求,姑姑姑姑,我也要,你幫我在手臂上也畫一朵,好不好?

她的姑姑,那個美得猶如月中仙子的女子,便會抱着她,溫柔微笑,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池兒,我只願你這一生也莫被束縛。

她的娘親早逝,父親忙於宮務,便是姑姑一手將她帶大。

在她的記憶中,她是那麼溫柔美麗的女子,可是如今,是誰把她害成了這般模樣?

她的心口劇痛,血氣上涌,只能竭力強自壓下。

十年之前,她離奇消失,父親派人百般找尋亦是未果。

她曾以為,是她終於拋下了一切,為自己而活。

雖也有不舍,卻更多的是為她高興。

從未想過,從未想過,她會變成如今這樣。

溫九功道:“傳言‘孤標寒梅’乃北冥玄宮聖物,隱藏着莫大秘密,我與庄閣主景掌門等人十年來一直苦心孤詣,卻一無所獲。而蘇行雲亦是不知悔改,無論如何不肯透露分毫。既然今日眾位已然見證過她的身份,溫某便當著大家的面將它剜下,也好看看其中是否真有古怪。”

北冥玄宮被囚其餘幾人驚怒道:“你敢!”

溫九功手中寒光一閃,短劍已迅准無比地刺入蘇行雲的手臂,冷笑,“魔宮妖女人人得而誅之,我為什麼不敢?”

他知此舉不妥,定然會有人反對,所以出手奇快,根本不留轉圜餘地。

只因為,他無論如何都得讓蘇念池自認身份。

破釜沉舟,別無選擇。

正要轉眼去看蘇念池作何反應,下一刻,卻只覺錐心之痛驟然而至,不敢置信的低頭,只見蘇行雲乾枯的手,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膛。

她的聲音沙啞乾澀,如地府索命惡鬼,“我等這一刻,已經等得太久了。”

“爹!”溫靖痛呼,仗劍急掠而來。

穹蒼、玄悲大師、清讓道長等正派高手也紛紛出手,或救治溫九功,或攻向蘇行雲。

蘇行雲棄下溫九功,轉而迎向眾人的攻擊,原本縛於身上的重重鐵鏈,已被她內力一震,斷裂開來。

眾人再想不到,原本活死人一般的蘇行雲,竟隱藏了如此強悍精深的功力,面對數名正派頂尖高手的合攻,竟能平分秋色,不見落敗之姿。

在場之人無不心中驚悚,以她之力,要逃出囚籠應非難事,卻甘心受辱十年,到此刻蓄勢一擊,雖未見得能影響大局,然則其心志之堅忍,實非常人能及。

絕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場中的正邪之爭牢牢吸引,卻也有人心念忽轉,看向被囚的北冥玄宮其餘幾人,喊道:“先殺了這幾個妖人再說!”

看押他們的護衛聞言,抬臂舉劍,然而卻並沒有能夠再有下一步的動作。

白綾翻飛,猶如有生命力一般,蘊着強勁內力,襲面而來。

幾名護衛本也算高手,卻仍是被震出數十步之遙。

而那白綾,又再迴轉,纏住北冥玄宮那幾人的腰,輕巧一拉。

他們便穩穩落在了那個一身白衣,輕紗覆面的女子身後。

穹月看着手握白綾,寒意逼人的蘇念池,喊道:“你幫他們!你果然是蘇念池!”

她卻沒有看她,目光越過她的身後,落在門外那個淡泊青衫的身影之上。

“是,我是蘇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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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念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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