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表面真情
晚上睡得不安穩,白天起身就不覺得舒服,我嘴巴里嘟囔着有點悶熱,烏梅子便很聽話的走到窗邊,一手就把窗杈子給支了開,任憑春風輕拂,一趟兒一趟兒的吹進宮室。
有道是春風照人暖,情淡不覺寒。
若是能藉此吹去的我不安,那就更好了。
烏梅子支完窗檯,又服侍着我穿了身薄青色的宮裝,這身衣裳向來最合我的意,仿的是從前昭聖皇太后在時最喜歡的留仙裙的樣式,即里兩層外兩層,輕薄卻不單薄,兩隻大袖寬敞,底下的裙擺也是寬敞,從背面看便是一身流水型的高挑身材,從上到下沒有一處不美的,可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穿的人腰肢太過纖細,叫人看了害怕,怕這會子春風吹的再大些,貴妃就要被吹走了。
這陣子後宮事情不多,但前朝鬧得厲害,嫦雲本來想着要不要遞牌子進來看看我,也被我給回絕了,叫她下個月初五請安的那天再來。
傅森還是國相,手裏的權還在,可他冷不丁地就被傅忌給忌憚上了,連帶着我呂家也得被忌憚,忌憚之餘還成天地要被彈劾,且彈劾的次數還不少。
成國公現在地位慢慢地在上來,就算知道彈劾的摺子多半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寫的,我也不好太蹬鼻子上臉,對着傅忌吹枕頭風說這事兒,更不能跟人家的女兒過不去。
後宮前朝是千絲萬縷,一根絲斷了,後邊就能落下千千萬,再怎麼攪和在一起,攪和的再噁心,也不能就這麼翻到明面上來。
既然有的小賤人不能放開手收拾。
那能不見的,就別見吧。
傅忌沒來的時候,說好聽點是清靜、自在,小賤人們不敢來登門,千秋宴還沒到眼門前,皇后也沒心思留話。
但他不來,就放我一個人清靜,也靜不了多少。
我練了一會兒字,又畫了一幅扇面,注意到外頭已經過了正午,再畫一會兒就該傳晚膳了。
畫畫寫字都是消磨時間的玩意兒,算不得什麼真本事,我畫完最後一筆,手腕繃著的勁兒便徹底的散了,人也開始變得煩躁,腦子裏想着這幅扇面什麼時候給我老爹送過去,心卻止不住地往外頭飄,甭管飄到哪,只要離開了這宮裏,離開這早被框死的牆,被遮住的天,哪怕只是暫時的,總也是個安慰。
扇面還是老樣子,一對蘭花一對竹,對對生花好顏色。
娘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蘭花了。
呂將軍大概是這兩年仗不打了,兵也帶的少了,於是原本不嗜酒的人,都給慣出了嗜酒的臭毛病,聽說最近倒是消停了些,不喝酒,改嗜好舞文弄墨了,嫦雲進一回宮就苦笑一回,說家裏頭不知廢了多少上好的端硯紙筆,就為著能把燒給娘親的悼文寫好,只等等明年開春,就快馬趕着回冀州一趟,去娘親的靈位前好好說道說道,他們倆好歹是結髮夫妻,妻死的早,幸好留下了兩個女兒,現在大女兒當了皇妃,小女兒也馬上要當豫王妃,他呂兆年真是這輩子沒白活一場。
再者,就算娘親不在了,他還可以回去瞧瞧當了一輩子知客,如今已經退休了的老丈人。
我穿着寬大的薄衫,托着下巴看門,看塌,看烏梅子,還看香桃子。
估摸着再看一會兒,天就該黑了。
天黑了,就吃飯;吃完飯,好睡覺。
我煩躁,可究竟煩的是傅忌不來,還是大好的年華白白耗在這宮裏,其實自己都不知道。
難得穿了這麼件好衣裳,結果都是我看別人,也沒人來看我。
這種心情說不出來,總之是有點傷感。
晚膳吃不下,只喝了一碗蟹黃粥。
我一個人躺在柔軟,卻偌大的床上,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不是春天,彷彿是熾熱的夏季,昭聖宮裏是艷陽滿天,人人身上都浮着一層柔柔的光,看不清臉,看不清人,只顧着走來走去,人群當中獨獨就我站着沒動,只顧着獨自在後苑看花。
我看啊看,看自己宮裏種的玉妝花真美,美的燦爛,叫人見了便心生搖曳;然而看得久了,眼前的花便從粉白變成了深紅,紅的比太陽還刺眼,好像就要被刺激的流下淚來。
............
得,這回夢裏傅忌不在了,乾脆一應連成貴嬪都不見了。
隔日再醒來,便不再是燥熱,反而有點冷。
我看着烏梅子開了櫃,取出來一件寶藍一件墨綠,藍的亮眼綠的大方,都是好看的。
“聖上都連着好幾天沒來咱們昭聖宮了”烏梅子和香桃子一邊替我更衣,兩個人一搭一和道:“要不奴婢們等會兒陪着娘娘去趟含涼殿,哪怕見面說不上幾句話,但給人請個安,叫聖上時刻念着、惦記着娘娘您也好啊~”
“唔,等會兒就去啊......?”對着鏡子,我見自己的眼圈稍稍有些重,便着手挑了根琺琅嵌金釵往頭上比了比,意圖把自己的容色能襯起來:“要去的話,怎麼著也得備上點兒東西再去,這麼著,把本宮之前畫的那副扇面取出來,我帶去叫聖上親筆提幾個字,回頭讓聖上傳個口頭的恩典賞給父親,也算是獨一份兒的臉面。”
香桃子見今天我挑的衣裳和首飾都是濃墨重彩,重綠的衣裳琺琅染的釵,心裏頭很有數,說著便拿了對綠松的耳墜子往我耳朵上掛:“早起時奴婢沖外頭看了一眼,今天沒出太陽,風也大了些,娘娘可是要傳轎?”
我聞着蘇合香,聞不出半點旖旎,只能聞出和傅忌同一款式的溫潤涼薄。
溫潤是表面,涼薄才是真正藏在裏頭的芯。
還是那句話,夢裏頭的多半不是真的,現在日子過得好好的,憂患意識只能起到警醒的作用,我可不能真把自己給繞進去。
這麼一想,勉強算是靜心,我對着鏡子瞅了半晌,才泄了氣似的垂下眼眸,點了點頭:“傳吧。”
猩紅盤鳳的轎攆緩緩而過,宮道上不出意外的連只鳥兒都不敢經過,烏梅子走在一邊,忍了又忍,末了還是耐不住好奇,輕聲地問:“娘娘真就不擔心成貴嬪那邊,萬一瑞昌宮漏了風聲出去,那娘娘可就.......”
沒等烏梅子再說下去,我就撇撇嘴,很沒好氣道:“傻子,你沒聽說成貴嬪沒進宮前是個棉花捏出來的才女嘛~就算真出了這樣的事兒,她也不敢叫聖上掛心,再者,暗自稟給皇後娘娘,便是早早地就料到皇後會賣我這個人情,她們也不是傻子,知道就算逮住了馬進寶,也一定逮不住本宮。”我分析着內里,自覺自己簡直是個看穿一切的高階型宮斗人才,坐在轎子上悻悻道:“成貴嬪不傻,皇后更不傻,還不如兩邊賣個人情,又安撫了新人,又方便給本宮警個醒,這買賣還挺划算的不是?”說完又有點氣悶,恨不得往烏梅子的腦袋上戳個幾下:“你呀你,還是東宮就到我身邊的,怎麼一天到晚的忙裏忙外,也不知道跟香桃子似的出去串個門子聽個風聲,但凡你有她一半的機靈,本宮怎麼也該把你提拔上來,不叫你管着衣裳,改叫你倆一同掌事了。”
烏梅子問了一句,得到的除了我的回答,還有兜頭的一番批評,臉上實在是臊得慌,差點把臉埋進盒子裏,顯然剛才我跟她分析的一大堆她是完全沒聽懂,不過好在她挨了我的批評,也曉得反思自己,一路上喏喏地低頭捧着裝好的扇面,想了一遭又一遭,只可惜從本質上就和香桃子那樣聞風就知意的不是一路人,於是想破腦袋了,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貴妃恨鐵不成鋼,而自己連鐵都不算,算柴火還差不多。
含涼殿近在跟前,我下了轎,自己微提裙擺走上台階,殿門前廷尉列了兩班,做奴才的都眼尖,尤其是南翮這樣管着內省局十二司的大監,那生的都是千里眼順風耳,聽腳步就知道來的是皇后還是貴妃。
老話說的好么,來的早不如來的巧,我來之前成國公剛來過;我說呢,怎麼傅忌的眉毛又開始泛起憂鬱了,看來我的扇面今天是題不了字,得改下回了。
傅忌是個漂亮的男人,淺笑的時候漂亮,憂鬱的時候也漂亮。
我進去時他手裏拿着東西正在看,耳朵里聽見聲音,很自然地就放下了奏章走上前來扶我:“貴妃怎麼來了?”
奴才們還在含涼殿伺候着,但凡有外人,傅忌從來不喊我仙仙,一直都喊我貴妃。
“聖上都好久沒去看臣妾了”我甜甜地笑着:“臣妾左等又等,等的實在不耐煩,自己耐不住性子,便直接過來了。”
傅忌聽了,便伸手颳了刮我的臉頰,輕輕柔柔,跟撓痒痒一樣,眼裏的笑意和我的幾乎一模一樣:“來了就留下吧,看了一上午的奏摺,着實是看累了,正好叫南翮放午膳,你陪朕一起用。”
我乖順地點頭,被傅忌牽着走到桌案前,邊走邊看他的側過身的背影,突然覺得,那兩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夢可以就此放下了。
傅忌還是那個我知道的傅忌,我也還是我。
我們都有偽裝,也有偽裝下僅存的半分真情。
就算知道傅忌本質其實是個猜忌多疑,可能還有點理智大於感情的涼薄性子,可就衝著他這張臉,我還是願意喜歡他。
對,是喜歡,不是愛。
我怕我愛上了,自己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