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千秋之際
皇后叫宮女看茶,我就只是坐着,連眼神都不用給,香桃子就自動地上前伸手接過,就光放在案几上,一動也不動。
隨手丟給馬進寶一個副手使喚,沒想到他近來做事還真是利索不少,不消我多吩咐,就跟我肚裏的蛔蟲似的,着實是把我的胃給養的無比滋潤。
今早也是,膳房弄的早膳色香味一個沒落下,我一個沒控制住,就多吃了幾片牡丹糕,放到這會兒聞聞茶香也就夠了,喝就算了吧。
我怕皇后宮裏的茶葉不稱胃,回昭聖宮還得吐出來。
皇后今天沒有化那個一言難盡的妝,小小的一張臉上薄施脂粉,連花鈿和口脂都是同一款式的紅,不艷不濃,合著她細長促狹的眉眼,反倒有種無端的迫近感,先別開口,光是拿眼角一撇,嘖嘖,那深度,那寒光,換做級別低些的妃嬪,包準立馬就熬不住了。
留話,說的還是正事,皇后不介意我的態度如何不恭敬(也沒的介意),只是就目前的邦交問題給我做了番比較淺顯,但很有實際意義的交談,大致就是上元節之後,拋去冗長的宮務和雜事不談,緊跟着就要舉辦傅忌的千秋宴了。
千秋宴,乃慶賀帝王千秋,是國之大事;我一想到傅忌,心裏就有那麼一絲絲的甜蜜,當初我也沒想到,他那樣清孤內斂的脾氣,生辰倒是生在了驕陽似火的夏季。如今只等倒春寒一過,妃嬪就可以換上更加輕薄的夏裝,盡量把自己妝辦的不出挑又得體,以便爭取在傅忌面前刷個臉熟了。
但刷臉熟不是重點,重點是,千秋之際,鄰國的使臣亦會前來祝賀。
聽皇后的口氣,好像這回來的就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禮官文官了,
人家驤國的侯爺親自到場,就算賀表都不上,只帶了禮物過來,那意義也不是一般的大。
再退一步說,萬一人家禮物都不帶,只帶了輔城公主回來省親呢?
這個問題就很大了。
都知道傅忌最忌諱公主當年被逼着出嫁的事,誰趕上去接這燙手山芋?
我不想接,皇后就更不想接了。
提防着皇后給我下套,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應着,不輕易地把話說死,更不輕易地點頭,什麼都好說,也什麼都不好說。
瞧我都這樣了,那皇后也不是好糊弄的,她曉得我們兩個都不是什麼好人,彼此都沒安什麼好心,下套下不了,那就一遍遍地同我繞彎子,忽悠不成,那就明着忽悠,不接茬不要緊,她自有話可以說圓了。
幾個回合交手下來,皇后不急不緩,眯起眼睛,全然遮住了眼中的鋒刃,只剩笑眼彎彎,對着我親切不已,乾脆就是明說了。
她說:“李昭容性子溫和,棉花似的,也跟着本宮節儉慣了,但千秋宴事關聖上,她這般的性子,怕是掌不住內省局那幫奴才們,本宮有心,可這身子骨也實在是為難,只怕之後少不得要貴妃妹妹多幫襯着些。”說完,就叫人繞過屏風進到裏頭,不一會兒就捧出了幾個木盒子,不打開都知道,盒子裏一定是值錢的好東西。
話都說到這份上,連禮都搭上了,我若是再不答應,皇后可真得急眼了。
“是,臣妾明白了。”我點頭,不好明着說不想干,只好乾巴巴地應承道:“聖上的事兒最要緊,臣妾自然要盡心儘力,皇後娘娘身子不好,合該多歇息着,凡事都有臣妾呢。”
皇后聽了,大概是沒想到我居然這麼好說話,眼裏有點驚訝。
但不管怎麼說,有人肯跟她一起挑擔子,而不是像李昭容那個草包一樣躲在後頭不出聲,總的來說她還是滿意了,於是點頭含笑:“有妹妹一句話,本宮就放心了。”
回去的時候,香桃子手裏捧着三兩個的小木盒,有皇后剛才賞的碧玉釵一對、碧玉手釧一雙,還有兩顆核桃大小的夜明珠,我推脫了兩回,皇后硬是要給,無奈只好收下了。
碧玉釵上頭各雕了一對大雁,寓意比翼同飛,皇后這禮送的是大方,挑得成色和意頭也好,拿來給嫦雲當作添妝也將將夠格,可我心裏還是有點不爽。
皇后可真精,搬出傅忌和嫦雲來壓我,還順手再送了我幾支釵子,這就把宮務一併壓到我身上了。
肯花這麼多心思籠絡我,可見這回的千秋宴,真是不好辦啊.............
我一直不肯大包大攬地管宮務是有道理的,皇后對內一向抓的嚴,但嚴過頭了,宮人換崗的幾率就大,這時候就得我這個貴妃出來說好話,大的動作做不了,但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捉小放大,暗裏保了不少人,在奴才堆里落了個好名聲,正好和皇后明面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換言之,我擅長做的是暗功夫,專往人的軟肋和漏洞找地兒戳。
光明正大的使壞,我還真不敢,一怕手裏的宮權多了,傅忌要對我不放心,二怕趕在嫦雲和傅森定親的這個當口答應下皇后一同協辦千秋,傅忌疑心更重,從而危及我們呂家在朝中的地位。
我敢做的,頂多就是罰跪了。
國事傅忌從來沒跟我說過,但架不住我有個和國相許了親的妹妹,傅森和嫦雲的婚事板上釘釘,將來必定就是一家人,隔着肚皮還貼着心,自然是有什麼就說什麼,像嫦雲上回進宮就跟我提過,這幾年收成不好,老天爺也不給臉,汝南和冀州隔一陣就得鬧上一次蝗災,要不就是旱災;民生問題關乎國家根本,千秋宴要辦,外頭的民生也要辦,每次一出事傅忌就急得慌,每每都要勒令底下人必須得儘快想出辦法來,不然連吃口長壽麵的心思都沒有,
辦法有是有,卻偏生不能取其一,成國公人精一個,自然是曉得傅忌素來多疑,還有點說不上來的心軟,指不定戳到哪根神經了,就要犯了婦人之仁的臭毛病;更巧的是,傅森這個聰明人和成國公那種老成世故的聰明根本不是一回事,他那人一點都聽不得陰陽怪氣的話,脾氣一急就收不住自己,已經好幾次當著傅忌的面和成國公吵得不可開交,回回都吵得大家一肚子氣。
要說傅忌為什麼一日比一日憂鬱,多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成國公那個老冬瓜,就是太明白傅忌,太了解死對頭傅森了,所以才故意借這次的蝗災出來攪事,先是建議傅忌最好要開倉放糧,要不就先免了半年的賦稅,好歹把南邊的十二洲穩定了再說。
可成國公這話剛說出來不到三秒,傅森就開始跟成國公爭執起來了,爭來爭取就一句話,放糧可以酌情放,賦稅死都不能少,不然哪裏來的錢去養兵,哪裏來的錢去鞏固邊防,百姓的民心是要緊,但也不能不管將士們的死活,成國公不能老是操着文人的心,只顧着虛的東西。
末了,傅森可能是有點急了,所以口氣就有點不大好。
至於他到底有沒有當著傅忌的面,說成國公是個短視的老匹夫,那我就不知道了。
畢竟,我也不在場。
兩個有頭有臉的大臣一吵肯定是吵個沒完的,話里話外,哪怕嫦雲不說我也猜的到,肯定是哪哪兒都僭越,哪哪兒都合乎情理。
傅忌坐在龍椅上,哪怕不說話,心裏也肯定會想,兩邊都是大爺,手握軍政和朝政命脈,一個也不能得罪,得兩邊揉。
只不過憋屈了點。
傅森有道理,但是態度不好;成國公態度良好,然而道理都是歪道理。
不過最後促使傅忌拍板的還是成國公的一句話。
這句話不長,只有五個字。
他先是對着傅忌一躬到底,說了一通民為根本,軍為外盾的老話,之後才轉過來,對着傅森說,
“國相此言過甚,須知此非家事也。”
此非家事也。
這五個字之前從來沒人說過,成國公這麼一說,那效果一定是巨大的,立馬就把傅森所有的話都給堵回去了。
他的確是姓傅,是先帝的親兒子,腦袋上掛着皇子的名,肩上還擔著國相的職,他管的事再大再有理,成國公都能給他一句話掰成家事。
你看,國相都伸手管着皇帝要管的事了。
傅忌聽了能不忌憚?
居安思危是皇帝的事兒,底下的人再有什麼能耐,再有什麼抱負,也不能管這個。
可是不管,是眼睜睜地看着家國沒落;管了,誰管誰就是亂臣賊子,操着皇帝該操的心,到頭來都是一樣的下場。
傅森沒有被削權,監國的聲望擺在那裏,他依舊是國相,但傅忌顯然也是沒有要聽他話的意思,成國公的確擔得上老奸巨猾四個字,他猜中了傅忌的心思,做皇帝的最在乎自己的江山,其次就是自己的名聲,都想着要流芳百世,不留罵名,開疆拓土那都是過去時了,先祖們都打得差不多了,南邊有十二洲,北邊有四個大洲,南邊富饒,北邊地處天險,傅忌若是想做個明君,那短時間內,就不能再興兵戈了。
哪怕知道成國公提的幾個建議都有或多或少的隱患,但傅忌咬咬牙,還是批了。
我雖然安坐後宮,可礙於我老爹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妹妹又是未來的豫王妃,我哪怕是個聾子,那耳朵里該聽的不該聽的也照樣是一點沒少;為了嫦雲,也為了自己下半輩子的保障,我只有暗自勸服自己,盡量讓自己往好的那處想,想傅忌就算再多疑,心裏頭總還是分得清是非,應該不會對國相傅森怎麼樣,吵歸吵,但兄弟是兄弟,外人是外人,成國公一肚子的歪理,也不佔理,說不准他還是默認傅森和自己一起操心的。
可是,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