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一出苦情

006 一出苦情

我天生眼神就不太好,事物距離稍遠一些便看不清晰,但我認得出那身月華一般青里泛白的袍子,那袍子的主人行過朱紅寂靜的牆廊,由拱門而入,手裏提着一盞昏黃的燈。

那燈不似尋常宮燈一般富麗繁瑣,方方正正的形狀,盛放的光照里,連糊燈的骨架都看不清晰,燈下也沒有穗子,只有方燈與提手之間,虛虛地懸着一朵金漆的彼岸之花。

這院子裏原本也是有幾盞紅色宮燈的,只是在那提燈的人走進之後,那些紅燈的光芒卻彷彿黯淡下來,天地之間只有一朧正黃色的生光,彷彿一簇孤獨燃燒在幽深地底的火苗,在黑暗中散開一輪清晰的光暈,將那提燈的人照耀得明明滅滅,熠熠生輝。

這便是我在人間的相好,宋折衣。

宋折衣實在是這世上長相再端正不過的男子,只一個提燈的動作,我便恨不得能為他賦一首讚美的長詩。

白日裏那個行刑的倒霉蛋便也跟了出來,指着被封起的井口,緊張地道:“宋公子,就是這兒!”

宋折衣急忙丟了燈籠,與行刑的一齊將石磨推開,順着壓在石磨下的一根粗麻繩,將我濕噠噠的肉身給撈了出來。

只是撈出來的這個,仍是沒有氣息的。

行刑的急忙又跪了下來,對着我和宋折衣求神仙告奶奶,焦急地道:“宋大人,您快想想辦法呀,小的全家老小,不,小的全村三百零八條性命,可全在這兒了啊,您千萬,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宋折衣祖上不是做大夫的,救死扶傷不是他的專長,但這行刑的確實是找對了人。

我與宋折衣本是青梅竹馬,那時宋家的宅子就在我們蘇北侯府對面,我們兩個從小吃在一起玩在一起。

那時宋折衣還是個思想積極作風優良的好少年,只要是大人誆他能長身體的,蟲子他也敢吃,只要是他認為好的,都要與我分享,蟲子也不例外。所以每每他要掐着我的鼻子給我灌一些“靈丹妙藥”,或者晨起拉着我出去爬山運動的時候,我都會選擇裝死,我在宋折衣面前死得多了,他也就見怪不怪了。

這廂宋折衣便將我抱了起來,撫着我冰涼的臉龐,無限溫柔誠懇地道:“眠眠,都是我不好,我不該不見你的,你醒來聽我解釋好不好?”

宋折衣說著,像哄奶娃娃一般,搖了搖我系在腰上的鈴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只曉得,通常這種情況下,搖搖鈴鐺我就會醒過來。

但今日我偏不願醒,即使已經感覺到了來自肉身的吸引,我仍咬着牙端着胳膊不願將魂魄附上去。

倒不是同宋折衣置氣,而是那肉身濕噠噠的,這會兒沒準一肚子的井水和苔藻,現在醒了,我會吐的。

宋折衣只能自顧解釋起來,“是我不好,我聽說李嘆越發清醒了,我怕他嫌棄你我的往事,讓你委屈,我才忍着不肯見你。眠眠,你不曉得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茶不思飯不想,整日豎著耳朵,盼着能從旁人口中聽得你一點半點消息,便只能聽人提得一個‘眠’字,都要激動好半晌,我好想你,想我何時才能將你風風光光地接出來,回到我身邊,時時刻刻聽你喚我折衣哥哥,想你快活,一生一世快快活活。”

宋折衣話罷,將兩副肉身臉貼着臉,一派溫情脈脈的模樣,一旁行刑的見他這般,不禁生了憐惋,苦着臉無奈地嘆息起來。

多好的一雙人,叫一個傻子給生生拆散了。

我和宋折衣曾經確實是一對帝京王城裏人人稱道的佳偶天成,只是可惜宋家犯了些政治錯誤,家道中落滿門抄斬,淑妃娘娘腳不沾地身不離床地在皇帝面前求了七天七夜,才將宋折衣這根獨苗苗給保了下來,收在宮裏的弘文館做些打雜的差事。

自那以後,蘇北侯府就不許我再與他來往,將我嫁給李嘆之前,我也曾公然絕過幾回食,上過幾回吊,綁了宋折衣,私過幾回奔。

雖然最終我還是按照天意所指嫁了李嘆,但李嘆腦袋上那頂綠油油的帽子,早就戴結實了。只是他畢竟是個傻子,所有人心照不宣,這頂帽子他戴便戴着吧。

可是而今越發清醒的李嘆,對這頂綠帽子似乎不太滿意。

那行刑的一聲感慨的功夫,李嘆睨着眼來了,輕飄飄地問,“大表哥抱着的是什麼東西?”

行刑的本就跪着,這會兒又是嚇得一番腿軟,飛快地匍匐在地上,打着哆嗦求道:“殿……殿下饒命……”

對於李嘆的忽然出現,宋折衣倒是不為所動,大約是因為過去這三年裏,我們兩個叫人抓姦也抓得習慣了,至多不過是迎來淑妃娘娘的一通教誨,甚至情到急時,淑妃娘娘還關起門來傳授了我一些偷情的技巧,其經驗之豐富,見地之深遠,大有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李嘆對那行刑的嗤了一聲,便就走上幾步直接將我從宋折衣懷裏抱了出來,就那麼打橫抱在手裏,像端着一盤裝飾精緻的烤全羊。

“你要帶她回去?”宋折衣問。

李嘆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眠眠睡著了,回去睡覺。”

宋折衣還是慫的,那些花言巧語他不過也只敢在我面前說說罷了,李嘆要從他手裏帶走我,不費吹灰之力,他連一個“不”字都說不出口。

站在一旁作壁上觀的我,心裏涼涼地笑了,劇本還是沒錯,宋折衣到底是不愛我的。

“對她好一點。”宋折衣只是低着頭,如是說。

李嘆仍是作一副獃滯木訥地模樣,傻乎乎地“哦”了一聲,便就轉了身,將我的肉身抱出了刑院。

我到底是要跟着自己的肉身,顧不上再看宋折衣一眼,只記得那天院裏的紅燈湮滅,他手提的那盞宮燈狼狽地落在地上,斜斜拉長了宋折衣的倒影,像一樽古老斑駁的建築,倒影長長鋪在地上,任風吹來,一動不動。

二皇子府里的紅燈卻總是掛得又高又亮,像個曲終人散的繁華燈市。

這是我的安排,我不喜歡黑漆漆的夜晚。人間距離星月太遙遠了,我懷念在仙界的夜晚,半邊天的圓月溫柔,半邊天的繁星閃耀,黑夜只是增添了些許朦朧的色彩,視野卻絲毫不會受限。

我眼神不好,夜裏出個遠門,難道還要勞煩本大小姐親自打燈籠不成。

只是進了二皇子府,李嘆還是沒有要將我放下來的意思,他這樣抱着我,我就更不能回到肉身上去與他清醒相對了。

我便一直在後面跟着,看着那錦衣玉帶的男子端着另一個錦衣玉帶的女子,在密密麻麻的燈飾之間穿行,紅燈照耀下被夜風吹醒的髮絲一揚一揚,這背影這氣度,你告訴我這是個傻子?

我不信。

再轉眼的功夫,李嘆已經到了二皇子府的湯谷咸池,人間管這地方叫浴房。

下人們沒見過這陣仗,守在外頭不敢進去,我將魂魄從門縫裏飄了進去,可惜還是晚了一步,躺在竹榻上的我的肉身,這會兒已經被扒光了衣服。

池裏煙氣氤氳,李嘆被熱得拉開了半截領口,正端着手臂繞着我那光溜溜的肉身打轉,目光平淡,像在欣賞一頭褪了毛的豬。

我真的快要忍無可忍,可我必須得忍,我一遍遍心平氣和地告訴自己,只要我的魂魄不在上面,那就不是我,那只是一坨長的像人的肉,跟我沒有一文錢關係!

可可可,可那就是我啊!李嘆這個不要臉的狗東西,他盯着我的身體想幹什麼!

我的魂魄氣得咬牙,可我沒有牙,我已經離開肉身太久了,方才又被那些該死的小鬼咬過幾口,再不回去,幽都那兩位索魂的大哥就該過來請我回去喝湯了。

李嘆終於在繞着我轉到第八圈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麼,開門走了出去,我便是想也沒想,一頭扎進肉身,胃裏便泛起一陣陣腐嘔。

天知道那口井裏到底泡爛過多少冤魂。

但情況緊急,我只能一邊穿衣服一邊吐,可這衣服比我吐的東西還臭,我已養尊處優一十八年,恕我實在不能忍受。

我打算扯條布簾裹裹算了,又他娘的險些把房子給扯塌了,李嘆帶着人衝進來的時候,我正被橫樑和一堆花里胡哨毫不必要的竹框裝飾壓在角落裏,一身的淤青和擦痕,頭頂着一條白布,哇地一聲哭出聲音來,“我不活了,讓我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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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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