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賭局
自古道:“天下之傾家者,莫速於賭;天下敗德者,亦莫於博。”
且說世上很多有趣之事,皆可遣興陶情,惟有賭博一途最是為害不淺。無論這人在賭場裏多麼風光,大都是輸的多,贏的少。
常聽人說:“等我贏了就收手。”殊不知人心都有貪念,看着十兩想百兩,看着百兩想千兩,有哪一個能把持住的?
有人乘勝追擊,只道自己是常勝將軍,張牙舞爪,在興頭上不肯收手的;有一落場便輸了,總要擲幾股贏骰,鬧着番本的;還有嘗到甜頭,要以此道發家致富的……
無論是哪種,若是踩到這窟窿眼上,越陷越深,到後來終究會落得個眾叛親離,家徒四壁。所以說,錢財有分限,靠着賭博得來的,即便贏了也不是好事。
晉元康年間,有一舉子姓徐名英傑,字道通。年方二十,美貌丰儀、神情秀朗。少年才俊,思敏捷文,擅長作賦,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試。
此人卻有個僻性,酷好的是賭博。落榜歸家后重操舊業,敗掉好些家資,而且屢教不改,被他父親鎖閉空室,要把他餓死。
家中有婢女可憐他,將他偷偷放了出來。
不久后,他父親過世,徐英傑便沒人拘管,更是大手大腳,將家業都敗光了,唯有當初的婢子不離不棄,還和他還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玉容。
徐英傑有了家室仍死性不改,依舊好賭。街上人都取笑他作徐一文,最後連給妻子抓藥的錢都被他拿去賭,妻子久病不治,沒多長時間就去世了。
徐英傑看着妻子的屍體和旁邊淚眼模糊的女兒,這才追悔不已,於是決心改邪歸正,在家刻苦讀書,以備明年之春闈。
時街上有個富商,姓畢,名卑,聽說徐家的女兒美麗非常,開始也未曾在意。有一日路過時,畢卑從大門的縫隙中偷偷地看見了玉容。
只見她身形苗條,長發披於背心,用一根粉紅色的絲帶隨意挽住,神態天真、秀雅絕俗,年紀雖幼,卻又艷麗嫵媚。手中正綉着一塊杏黃方巾,動作輕柔婉轉,說不盡的嬌美可人。
畢卑不知不覺地停了下來,門內那位纖秀的少女,越看越讓他心蕩神怡。心想這般楚楚可人的小女子如何會落入了賭徒徐英傑家中?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屋內有人招呼一聲“玉容。”
玉容聽到父親徐英傑的招呼,放下手頭的活進屋去了。她那靈動飄逸的清影,又讓畢卑在門外怔了好半天。
這日驚鴻一瞥,畢卑一下子好像精神和魂魄都被勾走。回家后朝思暮想,輾轉反側,於是趁着夫人回家探親,私下裏去找徐英傑,要以兩百兩納玉容為妾。
徐英傑臉色頓時難看至極,二話不說,拿着掃帚將畢卑趕出門外。
畢卑腦中儘是那個纖瘦美艷的女子,心中瘙癢難耐,又不能明搶,便找來自家的侄兒前來商議。
這日,徐英傑尚在家中讀書,如今京考在即,有昔日同窗名叫酈寄的,來家中尋找徐英傑,恰巧女兒玉容來開門。
酈寄見到她面,眼前陡然一亮,此女果真人如其名,綽約可愛!
酈寄一見徐英傑,上前挽住他手道:“徐兄,如今臨考在即,還有心思在家看書,快隨我到外邊走走。”
徐英傑此時一心都用在讀書上,着實不願去閑玩,回辭道:“承蒙酈兄好意,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他日上京赴考,再同去不遲。”
酈寄硬是道:“就是今日無妨,若是再推脫,就是看不起在下了。”不由分說,非要拉着徐英傑出門。
徐英傑推脫不過,只好答應,讓女兒玉容插好房門看家。
玉容臨走時,偷偷在父親手中塞了二兩銀子,徐英傑回頭微笑,隨酈寄而去。
二人信步而行,觀玩景緻,一頭說話,一頭走路。迤邐有二三里之遠,來到一家酒樓。
二人在樓上喝茶,交談了些入試的規矩,聊得甚是投緣,飲到半酣,忽然鄰桌一人破口大罵起來:“這局不算,你我重新來過!”
向旁一看,只見鄰桌上散放着骨牌、雙陸及五木骰子,枚馬之類,無非賭博場上用的。
徐英傑一看,臉上變了顏色。酈寄察言觀色,知是觸着他心下所好,心中暗自偷笑,對身旁徐英傑道:“我們不如乘着酒興,去和他們共賭一回取樂,如何?”
也不等徐英傑答應,招呼鄰桌那兩人道:“二位老兄,我們一起吧。”兩人拍手道:“絕妙!絕妙!”
相談之下,原來這兩人祖籍山東,也是這幾日要進京赴考的。
酈寄笑道:“我輩今日逢場作歡,系是彼此同袍,不必分個勝負,傷了和氣,每人只以十錢為資,盡數贏了,止得四貫,盡數輸了,不過一貫,圖個發興消閑而已。”
徐英傑頭搖的像是撥浪鼓,說死了不賭,酈寄不悅道:“徐兄休要敗了各位的興緻,一頭擲銀,一頭飲酒助興,豈不是更為有趣。”
徐英傑坐回原桌,無論如何就是不賭,三人也不再勸,下場相博起來。
耳畔吆喝聲越大,夾雜着三人的嬉笑聲,徐英傑心想:看一眼也無妨,於是起身站了過去,看他三人賭。
只見酈寄手氣甚好,手到處會贏,約莫一頓飯時間,少說也贏了有三貫錢。
徐英傑心中實在技癢不過,心一橫,把女兒臨走時交給自己的二兩銀子拿出,押在了桌上。
三人見了,都高興起來,嚷嚷道:“這樣才好玩。”
初時果然以十錢為賭資,你贏我輸,你輸我贏,到得擲到興頭上,十貫錢只當隨手一擲,哪能歇住手?
開始時,兩個山東的不斷輸錢,頻頻添入,少說也有十幾兩。徐英傑手氣極好,越賭越旺,看看贏了四十九兩,只待贏滿五十兩就收手回家,給女兒玉容買花戴。
可連續幾把都該當自己輸,眼看輸了十幾兩,就想要翻回原來的五十兩。
於是狠將注頭亂推,要博轉來,一注大似一注,怎料最後不僅將本錢搭進去,反倒各欠三人五十兩。
徐英傑不由怕了起來,酈寄說道:“賭場輸贏,都是常事,你來我往,我來你往的,不必在意。”
徐英傑本來就不肯服輸,喊道:“咱們接着來。”
兩個山東人見他沒了資本,搖頭道:“徐兄你沒有錢,我們還賭什麼,不如回家取來,再賭不遲。”
徐英傑見被他們輕視,只得忍着性子住了,咬牙道:“我把房子押給你們。”
山東的客人道問道:“徐兄的房子可值一百兩。”
另一個人嬉皮笑臉地道:“若是房產不夠,妻子女兒也是可以拿來抵的……”
酈寄斥道:“你們休得胡說,徐兄豈是那種不認賬之人?”
徐英傑被他們言語所激,一時間熱血沖腦,只要翻本,拍桌道:“賭就賭!”
酈寄勸道:“收手吧,回去想辦法還錢便是。”
徐英傑不信自己手氣這麼背,揚手道:“酈兄休要勸我,在下心中有數。”於是立下字據,將女兒徐玉容押在賭桌上,按了手印。
最後一把,徐英傑眼巴巴的望着骰子,魂靈也被它吊了去,心裏忙亂間,一擲大敗。
兩個山東考生叫聲:“慚愧!也該當我們贏的。”即把賣女兒的字據一把扯過。
酈寄見徐英傑落在套中,終於將女兒抵押,冷冷一笑,和兩個山東人下樓去了。
原來這兩人哪裏是什麼山東貢生,分明都是遊手好閒的賭徒,也沒個什麼真名號,一貫設局矇騙少年子弟,用鉛沙灌成藥骰,有輕有重。
將手指捻書轉來,捻轉得法,拋下去多是贏色,不懂的人若任意拋下,十擲九輸。
今日這事就是先由酈寄準備好的了,故意來賺徐英傑上套。
酈寄看着畫押的字據,對二人道:“回去交給我叔叔。”
徐英傑賭得精光,呆坐半晌,眼見樓上空無一人,起身緩緩站到桌上,喃喃道:“昔日筆落驚風雨,風流誤入博樂中。嚴父劬勞良教子,愛妻心慈放道通。劣性不改終一敗,卻教眨眼輸玉容。死後無顏入黃土,命辭高閣掛長空。”言訖,在樑上自盡了。
這玉容還在家苦苦等待父親回家,不料等來的卻是畢家的大紅花轎。
有鄰居聽到哭喊聲出來要阻攔的,畢府管家手中揚起一卷黃紙,紙上是徐英傑親自寫下的字據,畫過押的,白字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連官府都無法插手,只好讓一干人將玉容哭哭啼啼的帶到了畢府。
畢卑正在家坐立不安,聽管家進門說事成,一拍大腿,正要出門,不料正好與回家的夫人撞了個頂頭碰。
畢卑腦瓜子轉得飛快,轉手將玉容轉嫁給了自己的傻兒子,畢岱。夫人見玉容生得很是美貌,欣然同意。
這畢岱年近三十,仍痴痴傻傻的,不諳男女之事,玉容每天晚上都縮在角落驚恐地看着他。
而且畢岱睡覺有一個習慣,就是愛倒立,所以沒過兩年就腦溢血死了。
此時玉容已經長成,身材愈加豐盈窈窕,容貌更是嬌艷欲滴。
畢卑只道有機可乘,熟料此時朝中賈南風乾政弄權,群雄舉兵向闕,宗室諸王侯紛紛起兵,天下大亂,史稱“八王之亂”。
畢卑本就有隱疾,一聽到齊王兵馬打入城中,心弦一顫,竟被嚇死了。
第一個進城的大將叫鄒青雲,自然要去各家搜刮一遍,在畢家看見了站在角落的玉容,頓時驚為天人。
自己可是從沒見過有如此姿色的女子,於是打算把她納為妻室。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渾身散發著浩然正氣的男子走過來。
鄒青雲一看這是自己的門客酈寄。
酈寄勸諫道:大人,萬萬不可!您剛剛進城,如果娶了畢家遺孀。齊王定會視您此等行為為好色,不會再委以重用,多年辛苦毀於一旦,還望大人三思!”
鄒青雲久居官場,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弊得失,只好聽從酈寄的話,忍痛放棄了。
安鄉公劉真奉齊王之命駐防此地,機緣巧合之下也看見了玉容,同樣被她的美貌折服,引以為絕世尤物,打算將她娶回家。
正巧這一日酈寄到劉真新建的府邸拜訪,知道了劉真的打算后,酈寄沉吟道:“這徐玉容是一個不祥之人,紅顏禍水,誰跟她有染都會招來殺身之禍。她原來的丈夫死得特別慘,聽說七竅流血。天下間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何必非她不娶?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看劉真還在猶豫,上前小聲道:“這女子如此姿容,如是沒有問題,鄒大人來時,早就把她娶了。”
劉真想來也是,猶豫了一下,也斷掉了自己的念頭。
酈寄出劉府後,馬上跑去了畢府去見玉容,跟她說:“你父親臨終之時將你託付給我,我會娶你,你先去雍州等我!”於是回家收拾東西,準備投奔河間王司馬顒。
不料消息走脫,劉真遠聽說這件事後勃然大怒,發盡上指冠!就是這廝勸我放棄了徐美人,沒想到是為了自己享用!
於是就命鄒青雲出兵滅了酈寄全族,並把他的家產搶劫一空。
徐玉容孤身來到雍州,無依無靠,又等不到酈寄,靠一手精妙刺繡開了一家染坊,後來生意越做越大,橫跨陝、隴、青三省。
一年後,嫁與雍州刺史徐安公,生子徐茂,功名顯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