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情竇初開
皿曄這個人,太過於淡泊,平生對於別人的事情極少生出好奇心來。在此之前他能扒拉着手指頭數得出來的好奇之事,不過是他的義父馮十九和蘇門有着什麼樣的淵源。
現在就又有了一件,蘇郁岐。蘇郁岐的血海深仇、蘇郁岐套在身上的厚厚的鎧甲偽裝、蘇郁岐娶他一個男人想幹什麼……還有,馮十九和蘇郁岐,這兩人又是什麼樣的淵源呢?馮十九將殘生都用在護着蘇郁岐上,蘇郁岐卻從不知道世上有這麼一個人,甚而還想剿了他。
這亦是件有意思的事。
蘇郁岐的一切,就像是隱在雲層後面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山峰,讓他有想撥開雲霧一探究竟的慾望。
窗外天光隱隱,風雨雷電聲小了許多,蘇郁岐沉沉睡去,皿曄也覺得有些疲倦了,闔上雙眼,打算養一養精神。
眼睛剛闔上沒多久,外面便傳來輕輕的叩門聲,皿曄起身去開門,門外站的是蘇甲。
“蘇管家,有事嗎?”皿曄的臉上還帶着倦意。
蘇甲探頭探腦地往裏瞧:“王呢?”
皿曄倚着門框,雙手抱胸,“你的王剛睡着。”
“哦,那奴就先不打擾了,睡吧,睡吧。”蘇甲擺擺手,又躡手躡腳下樓。
“蘇甲!昨晚幹什麼去了?大雨天找你都找不着!”
一聲怒喝打門裏傳來,蘇甲生生頓住下樓的腳步,轉回頭來,咧嘴一笑:“王,您不是剛睡着嗎?再睡會兒吧。天還下着雨,橫豎無事……”
“我問你昨晚去了哪裏!”蘇郁岐趿拉着鞋子晃到門口,連打幾個哈欠。
皿曄依舊倚着門框,若有所思地凝目蘇甲。
蘇甲復又上樓來,恭恭敬敬站立門前,哈腰點頭:“王,奴只是去門房查查崗,沒想到剛到門房就開始下雨,雨下得實在太大,奴又沒有拿雨傘,就被迫留在門房了。話說,昨晚皿公子是不是出去了?門房小廝說,您出去了。”
分明是想將注意力引到皿曄身上,皿曄卻只是淡淡道:“去了趟巴謨院,以後出門是不是都要向蘇管家報備?”
“啊……這倒不必。主子去哪裏,豈是下人可以過問的?”蘇甲打着哈哈。
這一打岔,蘇郁岐卻也沒有再追究蘇甲的去向,又打了個哈欠,道:“我困的很,沒什麼事就不要來煩我。”
蘇甲答應着,下樓的速度堪比一陣風。
皿曄倚在門框上瞧了一瞬,也回到房中,蘇郁岐回過頭來瞥他一眼,“你明天不是要和奎治決一死戰嗎?難道不用去練練功?”
皿曄悠然往床邊走,“臨陣磨槍不亮也光?那有什麼用,還是先養好精神再說。”
皿曄自去養精神,蘇郁岐一路打着哈欠,晃到床前,乜着眼睛,橫了皿曄一眼,身子一歪,一頭栽到裏面去了。難得的是竟沒有碰到皿曄。
皿曄贊了一聲:“小王爺好身手。”
蘇郁岐哼唧了一聲什麼,又睡了過去。
午時雨歇,祁雲湘來過一趟,去書房裏找蘇郁岐,自然是沒有找到。蘇甲告知他,小王爺一夜沒睡,此時正和皿公子在謹書樓歇覺呢。
祁雲湘猶豫了一瞬,最終並沒有去謹書樓。
“你告訴阿岐,明天見。”
祁雲湘留下一句,沉着臉走了。蘇甲所見,雲湘王爺的背影,恁的讓人有些蕭瑟的錯覺。
武鬥比賽定在次日巳時初刻,早在辰時初,厭武館就已經人山人海。來得早的,能得個座位,來得晚的,便只能站在夾道上,來得再晚的,夾道也沒有了,四下踅摸,見場子的後面有木製的柵欄,便都懸在柵欄上,倒也算個位置,再晚的,便只能在場外聽消息了。
皿曄睡到辰時方起,蘇郁岐倒比他早些,收拾利索了在飯桌前等着他。兩人一同用過早餐,坐了馬車往厭武館趕。
蘇郁岐看皿曄仍舊穿着墨藍的常服,問他:“武鬥比賽不是都要穿盔甲嗎?你就這樣去?”
皿曄淡然:“盔甲太沉,我不愛穿。”
“那你是不怕死。”蘇郁岐冷嘲了一句。撇過臉去,嘴角卻銜了點笑意,“我上戰場也不愛穿盔甲。太沉。”
皿曄溫聲:“上戰場不比武鬥比賽,以後若是還會再上戰場,還是穿着的好。”
“嗯。”蘇郁岐竟然沒有挑刺,笑着答應了。
“原來你也會笑。還挺好看的,以後不要總擺副冷臉,笑一笑,他們也不會覺得你不是冷麵小王爺。”
蘇郁岐抿唇,沉默了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愛笑,只是……我笑不出來。玄臨,應該謝謝你。”
皿曄偏頭:“謝我什麼?”
蘇郁岐深吸了一口氣,長長吐出來:“我也不知道謝你什麼,反正,你和別人不一樣。看見你,我會笑了。”
蘇郁岐何曾這樣跟人說話過,話說出來,自己先就覺得不可思議,臉有些發燙。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接近你,只是奉命行事,會不會還這樣說?”這種話當然不能說出口,皿曄只能在心裏想一想。看了蘇郁岐一眼,溫聲道:“那你以後要多看看我。”
蘇郁岐忍不住便笑了。
笑過之後,忽然就嚴肅起來:“皿曄,你從實招來,你到底是幹什麼的?”
皿曄的心裏一沉,臉上卻還是能做到淡然:“我現在去參加武鬥比賽,你說我是幹什麼的?”
蘇郁岐的眼睛裏閃過些疑惑的神色,望着皿曄,道:“可不知為什麼,我瞧着你,不像武鬥士。”像是在沉思着什麼,半晌,又補了一句:“你和他們不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武鬥士看上去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樣子,可我看上去並不蠢?”
蘇郁岐抽搐嘴角:“你何止是不蠢。我都不是你對手。”
皿曄微微一笑:“承蒙你阿岐小王爺看得起,不過那倒不至於。不過是,武鬥士里比較出類拔萃的罷了。”
“玄臨,”蘇郁岐欲言又止,皿曄看過來:“你想說什麼?”
“不知道。”蘇郁岐忽然將臉埋於膝上,悶着聲兒道:“我也不知道想說什麼。”
十八年來,蘇郁岐這個名字,代表的是一種責任,一種負擔,蘇郁岐這個人活在世上,就是為責任而生,從來不是為自己,從來也悲喜不由心。
從來不知道情緒是什麼的蘇郁岐,卻在遇到皿曄的時候,忽然感知到情緒是什麼。那樣想貼近他的小衝動,看見他就想笑的小雀躍,還有心會不受控制不規則跳動,看不見他的時候會想看見他,打雷害怕的時候第一個想要避難的港灣是他的身邊……蘇郁岐還不知道這一切是因何而來,也不知道它們叫做什麼,蘇甲灌輸的知識里,不曾有這一項。
蘇郁岐直覺的,這種感覺是無害的,倒也沒有必要去控制。
皿曄疑惑地凝目在蘇郁岐身上,這……是那個鐵血小王爺?為什麼他覺得這模樣倒像是,倒像是誰家害羞的大姑娘?
半晌,蘇郁岐抬起頭來,忽然很正色地道:“玄臨,你有把握嗎?”
“還好吧。”皿曄想起義父馮十九的囑託,答得模稜兩可。
蘇郁岐嚴肅地囑他道:“玄臨,輸贏都無所謂,蘇王府不缺那麼個名頭,你只要保證自己不受傷就好。”
蘇郁岐還沒有料到,這會是個死局。非死即生。
皿曄也沒有料到,大婚之前接的這個戰書,會是個圈套。大約連馮十九也沒有料到,所以才會有那樣的命令。
馬車行得不緊不慢,巳時初刻,準時到厭武館。蘇郁岐先跳下馬車,等皿曄也下了車,並肩往武館中走,蘇甲跟在了兩人身後。
甫一下車,蘇郁岐便不再是車上那副略嫌嬌羞的樣子。身形挺拔如松柏,步履矯健似游龍,與高大半個頭的皿曄站在一起也絲毫未被壓住氣場。
所謂軍人氣勢,便應是如此了。
“阿岐。”行至武館門口,身後傳來祁雲湘的聲音。
蘇郁岐與皿曄約好了似的,一起把頭轉過去,祁雲湘正緩步走來,隔了兩三丈的距離,手上一把竹骨的扇子搖的歡實。
“你今天怎生這樣晚?以前不是最愛看這種無聊遊戲了嗎?”蘇郁岐問他。
他答得瀟洒:“愛好總是會變。就像你以前喜歡和我玩在一起,現在身邊卻換了皿曄公子。我以前喜歡看武鬥士流血流汗,現在卻不怎麼喜歡這種血腥遊戲了。”
最近的祁雲湘說話總是陰陽怪氣七拐八繞的,蘇郁岐已經見怪不怪,道:“咱們都多大了,雲湘你還說這種小孩子話,也不嫌臊得慌。我看呀,你身邊是缺一個女人管着。”
祁雲湘經過蘇皿二人身邊,腳步未停留,依舊往裏走,“萬一缺的是男人,不是女人呢?”
“神經病。”
祁雲湘拐彎抹角的諷刺,蘇郁岐並未多做回應,挽了皿曄的胳膊往裏走。
蘇郁岐這挽胳膊的動作做得真是自然又順暢,自己未覺有什麼不對,一旁的祁雲湘卻是一蹙眉:“兩位的感情倒真是好。”
皿曄淡淡凝了一眼蘇郁岐,沒說什麼。
“咦,你那個叫奎治的武鬥士呢?怎麼沒看見?”蘇郁岐只裝作沒聽見祁雲湘的問話,反問祁雲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