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夜裏相遇 上

第一章 黑夜裏相遇 上

一九七六年四月中旬的一天傍晚,進拖木埂的一條叫七里沖的路上,一肩上挑着擔子的男子踏着暮色急匆匆地趕着回家。他叫顏永農,拖木埂人。到家有不下三十多里山路,一路上溝溝缺缺、坑坑窪窪、左拐右折、上山下嶺可真夠走的!尤其翻越那楊梅山真要把腿肚子裏筋崩斷。

楊梅山的主山頭高聳入雲,那山脈蜿蜒幾十里,猶如一條巨龍雄踞在鄂南群山之上。這是一道天然屏障,礙得山裡、山外的人出不得出進不得進。尤其是山外人,你請他進去喝酒吃肉都不願意呢!山外人說:“懶得走,吃個壯走個瘦。”

是呀,這重重大山阻礙山裡山外人直接的聯繫,這遼遼遠路隔斷鄉村與城鎮的通融。孩子不到十歲,大人是不會帶他們出山的,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體力和腳力完成這長途跋涉。途中孩子走軟了難免要抱要背,大人自己都走得疲腳跛手,巴不得有個人扶一把拉一把,哪有力氣背着小孩子走呢?過了六十歲的老人,不指望在困土之前有機會去看外面的世景。再怎麼有孝心的兒女們也沒能耐抬着竹轎跟在老人背後,等老人走不動了抬着攀岩過澗。村裡大多數從舊社會過來的婦女們,屬於顏永農上一輩的,大都裹過腳,小腳丁零走起路來一顫一悠,別說上山下嶺就是走平路也走不了多遠,因而她們自嫁進了拖木埂就成了井底之蛙。只有極少數個別養了力碌(有板眼)女兒的娭毑才有幸出去看世景。她們的女兒嫁到了山外生養了,做“祝女”的這一天女婿家就會請人抬了轎子來接親家婆去做“阿婆”。

“上街去,進城去呀。”這是中、青年人間的相約話,羨煞那些出不來大門的婦幼老叟。對顏永農這樣一個生長在深山溝的三十多年的男子來說走這條路不是難事,上嶺是順腳路,下嶺是丟腳路。再過三到四個時辰他就能吃上妻子合在鍋里的飯面上蒸了臘肉的香噴噴的飯了。然後妻子為他燒一豆腐桶熱水,他投入其中泡着享受着妻子替他擦背、捏腳等各項勞務。

自開春以來,顏永農這是第一次出山。他今天是出來打貨的,吊在扁擔兩頭的籮筐里有天天必用的牙刷、肥皂、洗衣粉;有餐餐必不可少的油、鹽、醬、醋、茶,及碗、碟、盆、勺;有買給妻子、女兒的衣服、鞋襪。還有女兒愛吃的麻花、饊子、餅乾、冰糖之類的零食,總之雜七雜八塞滿了兩大籮筐。

扁擔兩頭的籮筐在他的肩上和着他的步子上下跳動着,籮索與扁擔摩擦有節奏地發出“吱嘎,吱嘎”的叫聲。陣陣山風送來杜鵑花、野百合、野玫瑰等混合香味。這時山上的映山紅開得紅火,一叢叢、一簇簇,漫山遍野,眼看就要隱入黑幕中。林中百靈鳥“啊喔,啊喔。”唱得最歡,夜鷹時不時‘喔哈哈’插上兩聲,還有山雀‘啾啾’伴唱------,顏永農受了感染,情不自禁哼起了山歌:

君安民樂享昇平

聽唱賢言嘆古今

宇宙江山終不改

殘冬一過是新春

一朝天子一朝臣

盤古開劈數千年

三皇五帝夏商周

春秋秦漢並三國

兩晉南朝與北朝

唐宋元明萬古流

大清洪福果齊天

創業容易守業難

良將賢臣保社稷

國泰民安氣象鮮

一統山河萬萬年-----

唱的是〈鍾九鬧漕〉開頭篇。

這條名叫《七里沖》的沖,挂名七里其實十七里都不止。聽到前方傳來人的聲音,老半天了難得看見來人,抬眼能望得到底走起來轉彎抹角、崎嶇曲折腳板摔斷了都難到頭。

在顏永農唱完一段停下換氣的當兒聽到一個不同鳥音的微弱的聲音,有點似夜貓子叫。他止住步子,側耳細聽,應該是一個孩子的哭聲,就在前面。他拿出手電筒循着聲音照去,果然一個約莫五歲的小男孩坐在前面路邊的一塊青石板上。

“呀?哪屋忒格伢崽,大銀呢?果樣愛了還坐猜果忒哭?”(呀?哪家裏的孩子,大人呢?這樣晚了還坐在這裏?)他大聲問,可是沒有回應。他以為孩子的大人就在附近,接着喊:“果射哪屋忒格伢崽呀?哪過落忒伢崽吆?”(這是哪家裏的孩子呀?哪個掉了孩子呦?)顏永農歇下擔子側着耳朵轉着圈細聽,回答他的是風的呼叫、鳥兒的咕嘟、遠山的迴音。

顏永農只好返身蹬在小孩身邊問:“恩射哪屋忒嘎崽忒,牙娘叫墨事?莫怕!哇得我,我森恩茄歸。”(你是哪家的孩子?爺娘叫什麼?莫怕,告訴我,我送你回去。)這孩子用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獃獃地望着顏永農,好像聽不清他說的話。顏永農又把剛才的話問了一遍,這孩子還是保持原有的神態。

“難道這孩子是個聾子或是個啞巴?”顏永農想,接着順着思路發揮:“未必是哪個狠心的父母把個殘疾孩子故意帶出來丟掉?不會吧,天下不會有這樣的爺娘。就是一隻貓兒、狗兒養了四五年也捨不得丟,何況是個人,而且是一個長的眉目清秀的男孩呢。那麼一定是孩子跟腳跟丟了,這樣的孩子既說不得話又聽不到聲音一旦跟腳出來了特別容易丟。”

孩子既然是丟在去拖木埂的路上,十有八九是拖木埂的了。

顏永農在拖木埂生活了幾十年,拖木埂的大人沒有一個不認識、不熟悉的,可小孩就不能全認出來了。他拿手電照着孩子的臉仔細辨認,希望找出與村裡某個大人相像的地方來。他橫看豎看左看右看可就是找不出一處他熟悉的五官來。

他當這孩子是個啞巴,知道用語言無法與孩子溝通,於是試着用手勢來幫忙。可他也不懂啞語,只見過啞巴比劃。他一邊說一邊比劃:他用手指一下小孩,又指一下自己,再沿路向前一劃,隨着說:“恩跟我齊國條路茄歸,好唄?”(你跟我從這條路回去)這孩子無力搖了一下頭算是回應他了。他沒搞懂孩子搖頭的意思,到底這孩子是不明白他口手並用所表達的話意呢還是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而不願跟他一起回去。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呢?做這樣一個模稜兩可的樣子。”(方言)顏永農帶着埋怨的口氣說。他沒有忘記拿手用力往前一指然後又縮手擺了兩下表達這句話的前半句的意思,對這句話的後半句的意思無法做手勢來表達。他熱切地望着這孩子,希望有所明確的答覆,可是這孩子回復他的是一副死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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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木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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