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來客
第四百二十六章見面
崔長陵見到於琅,已經是三天後了。
事情一如崔長陵當日所想一般無二,自那日出事之後,於琅便只當做無事發生,每日照常該吃吃,該喝喝,只是人彷彿真的沉浸在柳琬之的一屍兩命中,悲痛到難以自持,大病了一場。
只不過他這個病說來有趣的很,用城中大夫的話說,那叫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來勢洶洶的一場病,橋這就就像是要隨了那位小夫人去了似的模樣,卻也不過短短一二日工夫,便也就大好了。
崔長陵是見過給於琅看病的大夫的,上了年紀的人,說起話來有些神神叨叨,只是崔長陵還是聽得懂,也聽得出,老大夫捧着花白鬍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滿心都是對於琅的不滿和鄙夷罷了。
換句話說,於琅的病,是裝出來的,在老大夫的眼裏,是做給外人看的而已。
崔長陵已經無意去理會於琅裝病是因為什麼,但是他知道,差不多是時候了。
於琅的將軍府其實緊挨着驛館沒多遠,從驛館出去走至街道西盡頭,再向左拐個彎兒,穿過一條街,從三岔路中間那條向北走,約莫一箭之地,便能瞧見那座伏波將軍府。
先前崔長陵打發了人去打聽過的,柳琬之剛過身的頭兩天,於琅就住在柳琬之生前的那個宅子裏,將軍夫人幾次三番派了人催他回去,他就是不肯,後來弄得將軍夫人沒了法子,放低了身段,同意在將軍府給柳琬之辦喪事,他還是不回去,一直到這一場病後,他倒像是忌諱起來,彷彿柳琬之生前的宅子不幹凈,才叫他如此大病一場,這才收拾了東西,搬回了將軍府中去。
實際上也不過……說白了,順水推舟的事兒而已。
不過倒是為著柳琬之的死,於琅做足了戲,如今倒是把將軍府的大門緊閉,輕易不肯見人了。
濃墨帶着崔長陵的手書登門那會兒,將軍府門上當值的小廝橫眉冷目的,端的是一副眼高於頂,目中無人的架勢,直到濃墨拿了那手書遞過去,只說是京中貴人,要於琅親見,那小廝才有所收斂,生怕真的得罪了貴人吃不了兜着走,一面把濃墨迎進了門房去等,一面着急忙慌的打發人往宅子裏遞話去了。
於琅出來的也還算快,只是瞧見濃墨時,再三的打量過,才踱步上前去。
這些年他一直駐守在襄陽,而今四方又無戰事,他幾乎沒有回京述職的機會,早幾年的時候,倒是跟着蕭佛之回過建康城,但是依他的官階品職,尚不配上到太極殿去面聖,而河南於氏大約也還沒有這個臉面,能叫陛下在朝陽殿單獨召見他,至於說京中的那些達官顯貴們,他走動的不多,也是為著蕭佛之的緣故,是以他並不大認得崔長陵,更別說崔長陵身邊的小廝。
於琅雙手背在身後,其實生的還勉強算威武,常年練武,精於騎射的人,體格又很是健壯,個頭彷彿也比尋常人要高上一些。
濃墨先前並未將崔長陵手書交給門上的小廝,這會兒是見於琅走近了,他才從門房繞出來,抱拳拱手做了禮,緊跟着把手書遞了過去:“請將軍過目。”
於琅眯着眼,好半晌才接過去,匆匆看過後,卻臉色大變:“令……”
濃墨豎起指頭比在唇上,是個噤聲的手勢:“將軍看過了,還請隨我來,我們郎君並不想驚動了人,有幾句話,想私下裏問一問將軍。”
不驚動人?
於琅心下一驚。
這顯然是不想驚動了蕭佛之,還有廣陽王府,為的,還能是什麼?
但是崔長陵真有這樣大的本事嗎?站在襄陽城中,還有人和事,是能瞞過蕭佛之的?
他將信將疑,一雙腿卻已然不由自主的挪動開,跟着濃墨下了台階,往不遠處看,一頂青灰色的軟轎引入眼帘,於琅腳下一頓:“不驚動人?”
他語氣中滿是質疑,濃墨再退小半步,比了個請的手勢出來:“將軍只管上轎,我們郎君自然周全得了。”
這樣自信……於琅已經有很多年,沒再襄陽城見過這樣的人了。
外人不知道,他卻清楚的很,襄陽城早就成了廣陽王和蕭佛之的掌控之地,沒有人能在襄陽翻出水花兒來,只要蕭佛之不允許。
他深吸口氣,提步鑽進了轎子裏去。
他並不是相信崔長陵,而是本就無妨。
到如今,蕭佛之只能選擇相信他,相信他即便見了崔長陵,也不會向崔長陵吐露隻字片語,畢竟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現在想跳下去,就只能淹死,同樣的道理,蕭佛之現在想把他推下去,他就是掉下了水,也會拚死掀翻這條船,船上的人,一個也別想跑,要死大傢伙兒一起死,才更痛快。
……
於琅進驛館的時候,大堂里一個人也沒有,崔長陵的欽差衛隊全都退到了外面院中,餘下的,也不知被崔長陵打發到了什麼地方去。
濃墨領着他徑直上了樓,引向了崔長陵住的那間屋子。
於琅幾乎豎著耳朵聽屋裏的動靜,但又不敢太放肆,他此時竟莫名感到一陣壓迫感,卻說不上來是從何而起,也許是這驛館之中的靜謐,叫他甚至聽得清濃墨的呼吸聲,卻偏偏聽不見崔長陵的屋裏有任何動靜,如此才更令人心驚不已。
“叩,叩,叩——”
濃墨在門上輕叩了三聲,兩個人等了須臾,崔長陵的聲音才從裏頭傳出來:“進來。”
進門的時候,於琅第一眼瞧見的,是個生的極俊秀的小郎君,不過十四五的模樣,眉眼彎彎,皮膚白皙的,絕不是當朝尚書令的模樣。
他一愣,順勢再往別處看,才瞧見了端坐在那小郎君右手邊,正替那位小郎君添茶水的崔長陵。
於琅沒怎麼見過崔長陵,卻一眼認得出崔長陵——氣定神閑,華貴不凡。
他訝異於崔長陵竟也會為他人端茶倒水,面上卻又不露聲色,唯恐露怯,一面又三兩步上前,同崔長陵見了官禮,別的話又不肯多說一個字,掖着手立在下手處,再一言不發了。
第四百二十七章荒謬嗎?
崔長陵把王羨的杯里添滿了水才收了手,小水壺放回原處去,見王羨左顧右盼就是不去碰茶杯,他咂舌兩聲,端起那水杯,徑直遞到了王羨面前去。
王羨見躲不掉,撇着嘴接過來,順勢一口飲盡,才撒氣似的把茶杯重重的放回四方的翹頭黑漆小案上。
崔長陵幾不可見的搖頭:“吃了那麼多辛辣的東西,就一點兒不覺得口乾舌燥?每每要喝杯水,像是要割掉身上的一塊肉,就那麼難。”
王羨知道他有心晾着於琅,且方才於琅進門的時候那種掃視過去的打量,她其實也都看在眼底的,對於這位伏波將軍,便頭一個喜歡不起來。
她這人古怪毛病不少,這算是其中一個。
原本為著通敵的事,再加上於琅這麼多年,擺明了是跟蕭佛之同流合污,蛇鼠一窩,現在還多了柳琬之的一條命,她對於琅壓根也沒什麼好印象了,不過王羨不愛這樣子把人定死了,萬一於琅有苦衷呢?萬一於琅骨子裏其實是個好的呢?萬一他有很多事是逼不得已,而到如今他其實是肯第一個站出來指認蕭佛之,替他們省去諸多麻煩的呢?
這世上萬一之事原太多,都是說不準的。
可似於琅這樣,進了門不老實,一雙眼睛滴溜溜的亂看,端的全是審視和打量的姿態,落在王羨眼中,便什麼都不多想了,只餘下了厭惡,這樣的人,實在是不討喜,叫人多看一眼便心生厭煩。
於是她也就順着崔長陵的話,越發又把那茶杯往崔長陵的面前推上一推:“夫子每每煮茶總是太濃,入口苦澀的很,人家都是品茶,到我這兒簡直是遭罪,夫子還要怪我不愛喝水吃茶,這哪裏怪得了我?”
於琅幾不可見的蹙攏了眉心,怕崔長陵瞧見了,又低了低頭,再抬頭時,眉心已然舒展,終於有些耐不住,趕在了崔長陵再開口與王羨閑扯之前,叫了聲令君。
崔長陵像是才發現屋裏站了這麼個人,咦了聲,隨手指了個什麼方向,那位置上好像是有個圓墩兒還是胡凳一類的:“於將軍坐着說話吧。”
這算是下馬威嗎?於琅覺得姑且不算,但一定是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就是了。
他自問出身才幹固然都不如崔長陵,但人家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裏畢竟是襄陽,他在襄陽供職多年,崔長陵初來乍到的,即便是奉旨欽差,面子總還是要給他留上三分吧?
何況這樣無視他,豈不將他河南於氏也不看在眼裏了?
於琅一向是個脾氣不大好的人,只是好在這些年跟在蕭佛之手下,蕭佛之狠辣且脾氣比他更不好,很多時候他習慣了隱忍和剋制,這一時間才能耐得住。
他往那圓墩兒挪過去,一撩長衫下擺處,大馬金刀的坐了下去:“令君到襄陽也有日子,說來還是頭一次正經見過,其實要末將說,也該在刺史府中好好設一回宴,咱們這些人,也正經的同令君見上一見才是禮數周全。”
“我奉旨欽差,為查案而來,只怕們並不想見我才對。”崔長陵噙着笑,有意無意的說著,“前些日子,府君大人在刺史府中夜宴過我一遭,於將軍不知道嗎?”
於琅一愣:“末將如何知道?”
“我還以為,刺史府中的事,事無巨細,於將軍都知道的,畢竟府君大人視於將軍為心腹,多年來委以重用,有多少不能為外人知的事,也都是託了於將軍的手去做,怎麼府中設宴這樣的小事,反倒瞞着於將軍了呢?”
崔長陵一面說著,一面撇嘴:“不知是府君大人同於將軍生了嫌隙,還是於將軍扯了謊呢?”
“砰——”
圓墩兒翻倒在地,打了幾個滾,滾到了西窗下的禪椅旁,碰到了禪椅,才又回滾兩下,停住了——
於琅慌了。
此刻他是真的慌了。
崔長陵果然是知道些什麼,至少多年來他和蕭佛之走動親密,他是蕭佛之的心腹,崔長陵是全都知道的。
旁敲側擊也好,警醒敲打也好,崔長陵說這些話,分明是別有用心的。
於琅乾巴巴的笑:“也不知令君是從何處聽來這樣荒謬的話……”
“荒謬?那於將軍覺得,一個養在深宅大院中,平素少有人往來宅院的小夫人,突然之間心悸受驚,一屍兩命,荒謬不荒謬呢?”崔長陵指尖點在那黑漆小案上,聲是悶的,他開口說話,語氣低沉,聲,也是悶的,“小夫人過身後,於將軍忽而大病一場,卻又一二日,病好痊癒,今日一見,面色紅潤,絲毫不大病初癒的模樣,這又荒謬與否呢?”
“……令君——”
於琅一下子就全明白了,可正因為他全明白了,才只覺得頭皮發麻,渾身僵硬,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他應該離開這裏,離開崔長陵的掌控和崔長陵的視線,可他明白,這張網鋪開了,就是崔長陵專程為他而張開的,他落了進來,就再也別想輕易的掙扎出去。
崔長陵緊緊地牽着線,他越是想要掙出去,崔長陵就越是會收緊這張網,哪怕生生把他勒死,崔長陵也是不怕的。
原來如眉偷走的書信,是交到了崔長陵的手上,而她至死不肯說出書信的下落,為的就是今日……
他始終存了僥倖的心,畢竟如眉跟了他這麼多年,一直都是乖巧安分的,偶爾走動,也不過與顧盼往來,自有了孩子后,連和顧盼的走動都少了,她在襄陽城中,幾乎不認得什麼人。
那時候他在想,那些書信,她偷盜出去,未必是要成什麼事兒,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會有人帶着那些書信找上門來,但也只是為了利用他辦成什麼事兒而已,目下他也許能夠安然度過,畢竟他從不覺得,他和如眉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這麼多年來,他自問對如眉極好,她怎麼可能處心積慮的算計他,害他呢?
而事實上,是他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