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7章
第1077章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然而又必須在這大殿上,給新帝李弘,太后武媚娘,左右宰相,三省六部重臣,以及十二衛大將軍,及一眾將軍明確的答案。
遼東之事,以高侃為行軍總管,以程務挺為副。
以婁師德和王孝傑為偏師。
以黑齒常之和沙吒忠義去徵召百濟舊部。
再以大唐皇帝詔書,令李辯等靺鞨族、契丹族將領,去遼東徵召各自族人,為大唐僕從。
無論從戰略、戰術,人員配置,解決方案。
將領人選,都十分妥帖。
朝廷上下,自武媚娘到李弘,到閻立本無不認同。
但是相比遼東,對大唐威脅更大,也更重要的西域這裏。
統兵之人選,出了麻煩。
固然,按蘇大為的戰略,徵召吐蕃和吐谷渾等部做僕從,再以蜀中府兵為骨幹,聽上去是可行之策。
但是細細對比遼東和西域,兩邊的軍略。
會發現,蘇大為在遼東的佈局,十分詳細,十分直觀,從黑齒常之這些百濟本地將領。
到李辯等遼東靺鞨族將領。
到婁師德這種曾經有過征百濟和倭國經歷。
又出身自荊揚的大將。
既解決了大軍沿路向荊揚調撥糧草的問題,又有着豐富的對遼東作戰經驗。
而大總管人選,高侃。
本身既是大唐一員老將,名將。
又出身渤海高氏。
也是遼東本地大族。
再加上副手程務挺。
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東都護。
這番人員配置和兵力資源設計。
可謂絲絲入扣。
縱然窮盡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謀,殫精竭慮,也難提出更好的方案。
更難得的是,這個方案,不但設計精巧。
而且極具可行性。
但反觀對西域的攻略。
除了調蜀中府兵為骨幹。
征吐蕃和吐谷渾僕從為犄角,互為牽制。
還有別的策略嗎?沒了。
相比遼東的戰略,這個策略實在太過簡單。
甚至是簡陋。
但是,此刻朝中無論是左相閻立本,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
天後武媚娘都清楚。
不是蘇大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
而是之前關中災情,關中府兵大損,沒有任何牌面留給蘇大為。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縱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將的蘇大為,也只能提出這一個看似可行,實則簡陋的策略。
既然簡陋,就更需依賴主將的能力。
若是能力強者,或許能順利推行。
若是一個能力弱者,只怕連吐蕃和吐谷渾那些僕從軍都彈壓不住。
更惶論要遠征怛羅斯,掃平大食人和叛亂的胡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蘇大為身上。
心知蘇大為其實是最佳的人選。
但偏偏所有人都沒開這個口。
就連皇帝李弘都不敢出聲。
蘇大為若走,朝中眼下看似平靜的局面立時就被打破。
到時誰能保證,太后與新帝這兩者,不會發生激烈的政爭?
畢竟,不惜一切攥奪權力的種子,自魏晉南北朝起。
自曹氏協天子以令諸侯。
自司馬氏篡魏立晉。
自五胡亂華,城頭變幻大王旗。
自隋,自大唐玄武門。
這血腥的種子,便已經種下了。
權力鬥爭,便是這般赤.裸.裸的,毫無親情可言。
武媚娘能迫害被貶的王皇后及族人,對蕭淑妃下手。
對長孫無忌一族趕盡殺絕。
她的底線操守到底有多少?這個時候,恐怕連李弘都不敢相信。
不會以為,對方是自己母親,就會容忍自己分享權力。
不久前,駕崩的李治……其死因,疑竇叢叢。
已經在李弘心中埋下一個疙瘩。
沉默,大殿上一片沉默。
直到,有一個聲音打破了難言的沉默。
一員大將主動站出,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禮道:“天後,陛下,臣願自薦為總管,統馭征西兵馬。”
說話者,一身龜背魚鱗甲,頭戴鳳翅吞天盔。
雙肩乃獅子獸吞口。
左腕護盾,右腕魚鱗甲翼。
腰下護裙片片摺疊,隨着動作,如荷擺漣漪。
雙腳鐵胎,腳尖做獅型獸吞狀。
正是如今大唐邢國公,蘇慶節。
蘇慶節去歲被蘇大為的事連累,已經去掉實權軍職。
直到如今才調回中樞。
在兵部下行走。
以文職居多。
但他此次上殿,竟穿着征戰沙場的戰甲。
可見來之前,蘇慶節已經有了毛遂自薦,主動請攖的念頭。
這一次站出來,聲音鏘鏗有力,氣吞萬里如虎。
殿上群臣微微吃驚。
發出一片低聲議論。
將軍隊列里,各衛大將軍,及軍中將領也忍不住竊竊私語。
顯然,蘇慶節主動請攖,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甚至包括蘇大為都向他看過去。
眼中有一絲意外。
武媚娘不動聲色,先是眸光掃過太子李弘。
再看向蘇慶節。
最後投向蘇大為。
她要確定。
蘇慶節主動站出來,究竟是蘇大為的指使,還是太子的想法。
至於蘇慶節本人的想法……
武媚娘對蘇慶節過去並未太過關注。
此人本事是有的。
大唐如他這般本次的人不多。
卻也不少。
蘇慶節或許可為方面之將。
但是距離統帥,還差了一層。
武媚娘雖然不懂戰陣之事,但是她懂看人。
在她眼裏,如今環顧大唐,能為一方帥才的人,只有裴行儉與蘇大為。
程名振與高侃勉強算半個。
余者皆為將才。
可為方面之將。
但是不足以將兵十萬,統懾大局。
也就是說,只有像蘇大為和裴行儉這樣的帥才,才能主持十萬人以上的大戰役。
才能推動滅國級別的戰爭。
而高侃和程名振,比他們就稍遜半籌。
但是做為都護,鎮守一方,他們還是稱職的。
能穩住當地都護府的局面。
剩下的人里,像薛仁貴、蘇慶節、黑齒常之等,雖然也參加過不少戰陣。
也被稱之為“名將”。
但名將與名將不同。
名將,也有含金量的差別。
似蘇大為與裴行儉這種,能滅敵國,能打大戰役,能鎮守方面,做一方統帥的帥才。
是名將金字塔的頂級。
幾乎沒有任何明顯的短板。
像高侃、程名振、劉仁軌這種,除了有名將之姿,能攻堅執銳,有高明的戰術素養。
能獨領一軍之外。
還有獨自鎮守一方的能力。
但是缺了統懾十萬人以上級數,滅國大戰的能力。
所以要次一等。
而像薛仁貴和蘇慶節這種,有極高戰術素養,有獨領一軍的能力,有臨陣破敵的威勢。
但戰略眼光上還未至大成。
鎮守一方的文治上,仍有短板。
更別提滅國級別的統帥能力。
所以更次之。
而這次大唐要擺平西域叛亂,抵擋入侵至碎葉水的大食軍。
算是什麼級別的戰役?
此前,唐軍在西域已經兩次大敗。
損兵折將。
兵員損失多達十幾萬人。
叫得上名字的將領,多達數百人。
以後預備接替薛仁貴和婁師德、阿師那道真等二代將領的第三代名將種子,戰死數十人。
更不提為了支援這十幾萬大軍,在後方動員所消耗的數十萬民夫。
海量的糧草、財賦、以及各類資源。
那絕對是一個天文數字。
但接連兩戰,這些投入,全都覆沒。
相當於大唐對西域的投資,連續兩次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也就是大唐帝國家底厚。
換當世任何一個大國,哪怕是突厥和大食、波斯。
一次損兵超過十萬。
也絕對無力再控制西域。
勢力必然極度萎靡。
不得不將西域這塊肥肉吐出來。
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還要再出兵爭奪。
若讓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只怕會紅了眼睛,罵一句唐人太富庶,這群敗家的玩意。
物質、資源、財賦和人力的損失,只是明面上看得見的。
看不見的還有對唐軍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動搖。
各族對大唐威望的懷疑、觀望。
甚至失去對大唐的信心,或者是以為大唐已經老了,不能打仗了。
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亂。
這只是西域諸多複雜環境的冰山一角。
再加上,復叛的突厥人。
還有能滅掉波斯的大食人。
以及,無數跟隨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亂的西域胡族。
此次征西域之戰。
其戰爭的難度,敵人的強大程度。
環境的不利程度。
不亞於滅國之戰。
甚至更加複雜。
需要一邊平叛,粉碎強敵。
一邊還要馬上建立秩序,穩定地方,增強大唐統治力量。
這是雙線,甚至多線作戰。
而且比起正面戰場。
對西域各族的徵召動員。
對平叛后地方重建秩序,將西域各胡族重新納入大唐朝貢體系。
種種政治手段,更加意義重大。
環顧大唐,如今能做到這一點的。
只有蘇大為一人。
裴行儉都差了半籌。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大唐此戰以有投入的力量極其微小。
小到只能從蜀中抽調一萬府兵。
蜀中兵本就不及關中兵精銳。
數量又少。
剩下能從吐蕃、吐谷渾人那裏,徵召多少僕從軍,還是未知之數。
叛亂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馬,至少是十幾萬人。
這仗,怎麼算,都是一場近乎絕望的,地獄級難度!
殿上香煙裊娜。
白氣浮空。
似種種珍禽異獸漫天飛舞。
高高的樑柱之上,盤舞繞柱的金龍俯視着下方大唐群臣,龍眼微微發光,似在好奇這些人怎麼全都沉默下來。
不知過去多久,李弘臉龐微紅,訥訥道:“邢國公……忠勇可嘉。”
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就算李弘還稚嫩,可也知道,西域對大唐關係何等重大。
征西之事,何等重要。
大唐在西域,已經再輸不起第三場了。
事不過三。
若這第三次再輸。
二十年內,大唐將無力向西半步。
而在西域的都護府、安西四鎮這些象徵大唐存在的軍鎮,將失去來自唐境的支持,很快淹沒於胡人的反撲。
到那時,大唐不但會失去對西域通商的黃金商路,失去供養大唐財賦的絲綢之路。
還會喪失大量疆土。
國境線從安西四鎮,從碎葉水、怛羅斯,一直縮回武威一線。
縮回蜀中石堡之間。
也就意味着。
大唐關中與胡人之間,將失去一切戰略緩衝帶。
只要胡人打破隴右防線。
便可長驅直入,藉著地勢俯衝入關中。
重現唐初時,突厥人不斷扣關,長驅直入,劫掠大唐腹地的慘況。
以那時,大唐永無寧日。
中原百姓,在剛享數十年太平后,再一次被戰火捲入。
不用懷疑,歷史上,吐蕃人正是這麼乾的。
直衝入大唐關中,燒殺搶掠。
沖入長安,滿街踏碎公卿骨。
逼得大唐皇帝狼狽逃躥。
李弘雖不知歷史上發生的那些事。
但光看沙盤,唐軍若輸了這一次,將會喪地千里。
沒準大食人和突厥人,真就趕鴨子一樣,追着唐軍敗兵,一直衝入隴右,沖入蜀中、關中。
到那時,萬事休矣。
恐有亡國之險!
一想到此,李弘額頭上冷汗都冒出來了。
他像是求救一樣看向蘇大為。
但出乎意料的是,蘇大為竟然不發一言,似在沉默思索。
李弘心中焦慮。
若讓蘇慶節為總管,實在沒有信心。
這麼複雜的局勢,這麼艱難的一場戰役,唐軍少得可憐的底牌。
以蘇慶節的能力,實難駕馭。
但如果讓蘇大為做總管。
他離開長安之後。
那朕呢?誰還來護着朕?若母后那時有別的心思,誰來救朕?
當真左也為難,右也為難。
心中左也不安,右也不安。
李弘第一次知道,原來皇帝這個位置,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好坐。
面對幾乎無法解決的難題,簡直是讓人焦慮到頭禿。
武媚娘鳳眸抬起,掃過殿上群臣:“邢國公主動請攖,眾卿家以為如何?”
姜還是老的辣。
武媚娘早已不是昔日入宮的小昭儀。
對這種政治權謀信手拈來。
無論蘇慶節出來,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思,還是蘇大為授意。
武媚娘都不急着自己表態。
反而詢問群臣意見。
環視一周,見無人答話。
武媚娘心下暗惱。
看來這些經歷兩朝的大臣,也不是傻子。
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輕易開口。
開口等於站隊。
唐軍丟了西域他們不會立刻有損失。
但若站錯隊,腦袋說不定就沒了。
“眾卿怎麼都啞巴了?”
武媚娘一聲冷笑,目光從昂然挺胸,佇立在殿中的蘇慶節身上劃過,投向閻立本:“左相,你為諸臣之首,你先說。”
“啊這……”
閻立本萬萬料不到,自己一心與人為善,從不輕易站隊。
只想做好本份之事。
但人在殿中站,鍋從天上來。
太后居然直接點名到自己。
這一下,想躲也躲不過了。
他只得硬着頭皮上前,先行禮,再猶豫着開口道:“天後,臣以為……”
“以為如何?”
武媚娘繼續施壓。
閻立本無奈,只得偷偷看了一眼蘇大為方向,硬着頭皮道:“臣以為,邢國公可為前總管,但此次征西非同小可,須一員能力出眾,經驗老道帥,方才穩妥。”
閻立本話音剛落,武媚娘緊接着就問:“那以左相看法,究竟誰可為帥?”
啊這……
閻立本當場就抓瞎了。
天後,你這特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是要逼死老臣嗎?如此得罪人的事。
我若說出蘇大為,便是得罪了這位大狠人。
這種天降猛男,讓他滅國有點想多了。
但殺我一個左相閻立本,還是如宰雞狗一般容易。
可若不說出帥才人選,只怕今天也搪塞不過去。
滿朝這麼多六部官員都在盯着。
武媚娘那雙帶刀子般的眼睛也在盯着。
當下,閻立本把牙一咬,腳一跺,橫向一條心,叉手道:“臣保舉……天竺都督,王玄策為帥!”
噗!整個大殿,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口老血噴出來。
好傢夥,當真是好傢夥。
咱們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結尾。
左相不愧是官場老手,居然在這種時刻還能玩出漂亮的飄移來。
人人都以為他要說出蘇大為的名字。
豈料方向盤一甩,居然甩出王玄策來。
第一反應就是離譜。
可是再細想,似乎也有幾分道理。
畢竟,當年王玄策曾借尼婆羅和吐蕃僕從軍,大破中天竺。
打得五大天竺王,集體叫爸爸。
這等本事,若天後肯松一鬆手指,不計較他姓“王”這件事。
論能力,還真有這個資格。
至少統領吐蕃和吐谷渾,調教這些外蕃僕從軍的本事,王玄策玩得是出神入化。
“天後,臣附議。”
“臣也附議!”
“王玄策現在天竺都督府,只需朝廷一紙調令,令其從天竺出兵,還能征不少天竺人做僕從,以王玄策的資歷和能力,壓服吐蕃和吐谷渾人不成問題。”
“臣等皆附議!”
六部官員中,不少人站出來表示認同。
只有李弘一臉懵逼狀,還沒回過神來。
嗯??我在哪,我是誰,我要做什麼?王玄策,王玄策是……
哦,好像當年跟蘇大為征過吐蕃。
後來為主將,蘇慶節為副將,追擊吐蕃殘部,一直打入天竺。
最終降服天竺。
將天竺化為大唐版圖。
後來因功受到朝廷封賞。
前幾年回了長安。
後來因為天竺當地有叛亂,又將他派過去平叛。
之後就為天竺都督,鎮守在中天竺。
論能力,論資歷,他做過蘇慶節的主將。
以他為征西總管,似無不可。
這樣便免了將蘇大為調出去。
可以留在朕身邊,以保萬全。
李弘在心中盤算着。
越想越覺得,閻立本這老臣,提出的建言不差,相當有可行性。
而且兩頭不得罪。
當真應該給他一個大大的贊。
難怪能做左相這麼多年。
這眼光不差的。
所有人里,有些懵逼的反倒是蘇慶節、程務挺和蘇大為。
什麼?把王玄策都推出來了?當然老王的能力確實可以。
數次出使天竺。
被阿羅那順伏擊囚禁后,帶着副手逃出。
不但沒回長安,反而上吐蕃借兵。
用吐蕃和尼泊爾人的僕從軍,反手打出一個爆擊。
直接打跪了天竺諸國。
乃是不世出的奇才。
除了出身王氏遭武后忌憚,實在也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來。
可問題是,老王在天竺幹得好好的。
這麼把他調出來,天竺的防務誰來做?
這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做法。
大唐現在,只怕沒人能代替王玄策,去鎮住天竺五部。
不過細想想,也實在提不出什麼更好的建議。
舍王玄策,怕真就只有蘇大為親身上火線。
再一次提兵出大唐,遠赴西域了。
但到蘇大為今時今日的位置,實乃大唐中流砥柱。
不可輕動他是大唐的定海神針。
有他在,朝廷各派勢力,就不敢撕破臉,不敢違反遊戲規則玩暴力政變那種戲碼。
有他坐鎮大唐,大唐四夷的胡人。
比如新羅、倭國、突厥、百濟、高句麗、西域突騎施、吐蕃。
這些異族,都不敢鬧得太過。
名將,就是唐朝的“核武威懾”。
有名將在,各族頭上都懸着一把利劍。
正如昔日三箭定天山之薛仁貴。
在正史上經歷大非川之敗,被外貶數十年。
一但起用,回到戰場上。
敵人一聽名將薛仁貴之名。
立刻不戰自潰。
納頭便拜。
不敢與之為敵。
這就是名將的威力。
威懾力量,要點在於威懾,而不在於使用。
用得多。
便毀了。
薛仁貴兵敗於怛羅斯,正是這一切最好的注角。
所以於公於私。
蘇大為留在朝中,對李弘,對朝廷政局穩定,對外蕃的威懾,都是最佳選擇。
武媚娘也不是沒有別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是很想調蘇大為離開洛陽。
只須一年半載。
她有信心,可以全盤掌握朝局。
甚至行廢立之事。
若論政治手腕,李弘距離她差了好幾個數量級。
而權力這條路,是會上癮的。
它是一味毒藥。
可以讓人失去親情、友情。
不惜獻祭一切。
只為登上最高的位置。
但是她同時也是清醒的。
時機未到。
若流露出太明顯的意圖。
不敢保證蘇大為是否會反彈。
雙方的關係,從最早的姊弟、恩義,到現在披着恩義外衣,實則是互相忌憚提防。
有許多事,是不能宣諸於口的。
武媚娘想要最高權力,甚至想成為女帝。
那麼她前進路上,現在唯一的敵人便是李弘。
只要收掉李弘的權力。
尋機廢掉李弘,再立李賢或李顯為太子。
她便可以安穩在懾政太后的位子坐上數年。
數年後,待要傳位太子時。
她的權力早已鞏固。
到那時,滿朝都是武后的人。
她要稱帝,也是順理成章。
朝中不會有任何阻礙。
但是蘇大為,在此時站位李弘。
等於替武媚娘踩了一腳剎車。
要搬開李弘這個攔路石,就得先搬開蘇大為。
可要對付蘇大為。
無論從哪方面,都沒有機會。
論實力,蘇大為已經是大唐異人金字塔頂峰。
天下第一人。
論統兵,蘇大為在唐軍中的威望無人能及。
也就是蕭禮這兩年,苦心造詣,把關中府兵給玩廢了。
這是一出雙刃劍。
既傷了大唐的根基,也傷了蘇大為在軍中的根基。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是蘇大為之前在殿上所說的。
異人不能輕易對普通人出手。
到他這種境界,若是殺戳太重,會引動天地法則。
所以是有一種約束力在。
這讓武媚娘心下稍安。
至少,如果真到必要的時候,出動數萬,十萬百姓、大軍。
哪怕強如一品異人。
也會投鼠忌器。
所以蘇大為應該不會突然做喪心病狂,屠殺朝廷,自己封王那種事。
那是兩敗俱殺的打法。
容易把蘇大為自己也一波帶走。
雙方都有顧忌,才能保持危險而脆弱的平衡。
武媚娘想把蘇大為調走。
但絕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引發蘇大為反彈。
也只能暗中暗示,示意閻立本這些重臣說出來。
她在從旁推波助瀾。
只是沒想到,閻立本這個看起來忠厚老實的傢伙,關鍵時刻居然也耍起了猾頭。
心中雖惱。
但武媚娘也只能心中暗自磨刀。
沖閻立本微微一笑:“左相當真是國之棟樑,哀家甚是欣慰。”
欣慰二個字,說得咬牙切齒。
閻立本當場冷汗就下來了。
後背全被浸濕。
心裏拔涼拔涼的。
心說壞了。
好像還是得罪武后了。
要說武后什麼都好,就是有點記仇哈哈,那個睚眥必報。
昔年趙持滿就是暗自罵了幾聲武后。
回頭就被吊路燈了。
而且武后還嚴令不得收斂,讓全長安的人看看。
好好的大唐名將。
在西域打得胡人心膽俱裂的大唐將軍。
最後落個屍身暴晒,被野狗啃嚙的下場。
長安官員何止千百,竟無一人敢去替趙持滿收屍。
後來是王方翼歸來。
念着兄弟之誼,親自去收斂趙持滿屍骸。
找到時,已經殘缺不全了。
當時王方翼為之怮哭。
長安無人不為之落淚。
這一刻,閻立本心裏哆嗦着,感覺自己距離趙持滿和王方翼的下場,已經無比接近了。
李弘此刻無心去體會閻立本心中悲涼,他向著狄仁傑眉飛色舞道:“狄尚書以為王玄策可擔任征西統帥嗎?”
狄仁傑思忖一番,叉手行禮道:“臣無疑議。”
“善!”
李弘又環顧群臣。
第一次感覺揚眉吐氣起來。
只要搞定了西域。
只要蘇大為在朕身邊。
這皇帝位置,誰也奪不走。
朕依然是繼承父皇大業的皇帝,能繼續大唐輝煌。
他頗有些意氣風發,向群臣問道:“眾卿以為王玄策可擔任征西統帥否?”
六部官員,左右臣相皆硬着頭皮道:“臣等無異議。”
媽的,武后那雙眼睛,如果是刀,只怕已經在殿上砍人了吧。
但是皇帝問起來,也不能不回答啊。
哪怕不想站隊,此刻也無法推諉。
李弘的目光落在十二衛大將軍,以及眾將軍的身上。
“諸將軍以為如何?”
“甚善。”
“臣等附議。”
得到這些支持,李弘心中頗喜。
頭一次感覺掌握了主動。
他看向自己的母后,略帶着得意之情。
這既是對母后露出崢嶸之後,對自己帝位威逼侵蝕的不滿。
又有一種,久在武后陰影下,極力渴望被認同,被讚許的心態。
“母后,以為可否?”
被李弘當著群臣的面問到臉上。
武媚娘臉上的笑容越發明艷。
她輕輕一拂大袖。
如張兩殿。
斜飛的眉鬢好似利劍一般。
襯得下方一對鳳眸,越發冰冷威嚴。
雖然在笑,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
“弘兒長大了……”
武媚娘笑道:“既然弘兒屬意王玄策,哀家又能說什麼呢。”
“報~~~”
就在大殿上一片歡樂祥和的氣氛。
大家都在為定下征西大將,搞定一切難題而“歡欣鼓舞”時刻。
突然,殿外有人大聲通報。
有千牛衛守在殿外大聲詢問。
然後又有內侍太監快步匆匆入殿。
太監佝僂着腰身,悄然掃了一眼殿中情。
待發覺展中的氣氛古怪時。
不由抽搐了一下。
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滿頭大汗的跪下,匍匐在地,扯着尖細的嗓子道:“回稟天後、陛下,有邊疆緊急軍情!”
嗯?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子落在太監背上。
蘇大為的目光如無窮無盡的潮汐,要將人吸入大海。
按入海底。
武媚娘的目光,如無窮無盡的星光,如昆明池中大小漣漪波瀾。
要將太監撕扯粉碎。
皇帝李弘的目光,如光似箭。
彷彿要將太監身體刺透。
左相閻立本的目光。
右相石崇信的目光。
左武衛大將軍程處嗣的目光。
右武衛大將軍李玄信的目光。
還有邢國公蘇慶節。
十二衛其餘將軍。
眾軍將。
六部主官。
所有的目光,差點把太監給四分五裂,挫骨揚灰了。
太監趴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一頭撞死。
為啥今天好死不死是自己輪值。
為啥如此倒霉,居然這個時候需要上殿傳話。
被當世如此多大佬盯着,神魂都快要崩潰了。
直到好不容易,聽到皇帝李弘的聲音:“既有緊急軍情,還不速速報來。”
“喏!”
太監這才回過神來,顧不上去擦拭額頭上的冷汗,頭也不敢抬的道:“收到天竺都督王玄策急報,二月,大食人從天竺山口入寇,攻勢甚急。
天竺鎮軍與之戰,折損嚴重。
現下大食人已侵佔西天竺與北天竺。”
彷彿一枚巨石投入水中。
沉默的大殿上瞬時掀起滔天巨浪。
大唐君臣瞬時就炸了。
“什麼?大食人居然攻入天竺!”
“該死,天竺為我大唐內藩,為我大唐天竺都督統領,入寇天竺,就是向我大唐宣戰!”
“大膽賊子,狼子野心!天後、陛下,臣請朝廷發兵,臣願親自領兵,與大食人決戰!”
“定要讓這些該死的大食人,有來無回!”
一時間,群情鼎沸。
這是什麼?這是當世第一強國,大唐帝國,被一幫無恥小賊來偷襲。
這是莫大的恥辱!
大食人吞併波斯,打得波斯總督求內附。
唐人沒感覺。
因為波斯不是大唐領地。
大食人侵入吐火羅,滲透至碎葉水和怛羅斯,唐人仍沒太大感覺。
因為那裏也不是明確的大唐領地。
而是屬於西域的模糊地帶。
大唐在那邊,也是客軍。
也是外來的。
但是大食人侵入天竺。
對現在的唐人,對大唐君臣來說,那意義便完全不同了。
天皇大帝李治在世時,最大的政績是什麼?不說內政,就說對外的開疆。
那便是將遼東高句麗、百濟納入版土。
將吐蕃、西域諸國納入版土。
將天竺納入大唐治下。
成為大唐的土地。
若是天竺人叛亂,那還算情有可原。
畢竟是原本的土著。
但你大食算什麼東西?我大唐已吃下的肥肉,你居然來搞偷襲。
想從大唐碗裏奪肉吃。
是欺我大唐無人嗎?
昔年中天竺阿羅那順,伏殺唐使,王玄策一怒便借兵滅了中天竺。
唐人就是如此心高氣傲。
就是如此桀驁不馴。
就是如此的暴躁!因為我們是天下第一。
我們是光耀萬年的大唐,我們是唐人。
自來只有我們去攻略別人。
哪有賊子敢搶我們大唐的肉食?大殿上這些各部官員,不少家在天竺那都是有着生意的。
天竺的香料,還有天竺的黑奴,在長安都是一等一的緊俏貨物。
一時間,群情激憤。
“天後!陛下,下令出兵吧!”
“咱們必須教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食人!”
“他們不但侵入西域碎葉水,還侵入天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請予臣精兵三萬,臣提兵親上天竺,斬了那些大食人的狗頭。”
“請給臣精兵二萬,牙將三千,水師五萬。臣將攻略大食,將波斯人的土地奪回來,永為我大唐內藩!”
“陛下,臣願提兵五萬,親征大食,直搗大食人的國都,管教大食人做為大唐內藩!”
好傢夥,當真是好傢夥。
這些大唐的重臣和將軍們,當真是目無餘子。
已經喊出要直搗黃龍,奪下波斯人的土地,讓大食人納貢稱臣了。
蘇大為在一旁聽出,嘴角仍不住直抽抽。
這個時代的唐人,當真是好暴躁啊。
不過……
我喜歡。
另外就是,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大食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媽的,一個個口號喊得振天響。
大食的疆域不下於大唐,橫跨東西一千三百四十萬平方公里,勢力一度達到西臘城邦的恐怖怪獸。
大唐若要出兵攻大食。
就不說地理和現實的那些困難了。
就算一路暢通的走,只怕也要走許多年吧?
橫跨小半個地球的感腳。
真要達成了。
足以寫出大唐版山海經了。
蘇大為收回心中的雜念,清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揚聲道:“天後、陛下,諸位大臣,請聽我一言。”
沸騰的大殿上,聲音漸漸冷靜下來。
包括武媚娘在內,李弘、閻立本、狄仁傑、程處嗣,李玄信、蘇慶節等人,一齊看向蘇大為。
武媚娘鳳眸微微眯起:“未知蘇郡公,有何高見?”
呵呵,王玄策如今在天竺已是焦頭爛額。
自顧不遐。
當無出任征西域的可能。
阿彌啊,你素來重情義。
西域有薛禮之大敗。
天竺有王玄策的危急。
這兩人和你關係匪淺。
都這個時候了,你難道還能龜縮在洛陽不成?此乃天助我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大唐太后,天後武媚的鳳眸里,隱隱閃過一抹得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