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圍魏救趙(二)
她似在黑夜中獨自走着,萬盞明燈,人潮如海。
萬燈節那夜,他目似朝陽,郎若星辰,穿一件銀色長袍,舉步優雅,成為燈節上一道美麗的風景,風流倜儻的樣子引來不少女子愛慕的目光。
聽到異動,她從琳琳朗朗的燈謎上抬起頭,剛好對上一雙清澈的眸子,他亦是看到了她,一笑春風拂面。
只一瞬,她就被這笑容里的溫柔所吸引。
他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飄逸的音調彷彿是天邊一抹清淡的薄雲拂過他的臉頰,可下一瞬卻又變幻成了無數把鋒利的鋼刀,朝她直刺而來……
騰地坐起來,煙落突然驚醒了,她的心中突突地直跳着,渾身已是冷汗淋漓,濡濕了後背的衣襟。
她竟然,夢到了與慕容傲初初相識的那一幕場景。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屋中舊舊的窗格里漏下來。只見莫尋躺在不遠處的軟榻之上,月色清晰地照出他睡夢中安穩的容顏,眉間輕輕皺着,似有幾分倦意。
窗外有呼呼的風吹過,晃動着薄薄的窗紙,草原之上的風聲到底是不同於晉都的,晉都的風怎麼都是簌簌的威風,這裏,連風都是剛硬無比的。
她極安靜地起身,緩緩下床,輕輕掩上”嘎吱“作響的木門,屋外春寒,十分得冷,滿地白霜凝結在柔軟的草地之上,彷彿是一層雪白的落花,寂靜無聲。一輪明月那樣圓,遙遙掛在西邊的天空,只冷眼旁觀。
尋了一處冷硬的大石,她靜靜地坐着,蜷縮着身子,獃滯凝望着冰冷的月兒,她的雙眸,明亮勝過當空皓月,而她的神色卻如月夜一般凄暗,瞧不見半分從容溫潤的光彩。
天際撲愣愣幾聲響,是晚歸的昏鴉落定在了孤廖的枝頭棲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就快亮了。
心中似有一股滾熱的強力激蕩洶湧,只覺得自己一直支撐着的那束堅冰被這樣的滾燙衝擊得即刻融化了。慕容傲對她的欺騙利用每每暴露出一分,便意味着她對風離御的誤解更多了一分。
突然,心底越來越悲涼,涼的自己都不知究竟還有沒有轉圜之地,只怔怔出神,她又一次為了慕容傲背叛了風離御,還害得他受傷落崖。記得風離御有一次氣急之下曾經說過,她能背叛他一次,誰知道會不會有二次。而她果然,是有二次的,他竟一點也沒有料錯。
望着迷濛的天空,她極力剋制着心中強烈的思念,可那樣由心底四處泛濫的情感根本是無法遮掩的,她只得任由那哀戚的想念一浪又一浪的吞沒自己,漸漸痛的無法呼吸。
東方的天,已是緩緩扯開了一道金色的口子,一縷紅艷的朝霞破空而出,那樣的明艷生輝降她的蒼白照耀的無處可避。
微微閉眸,她的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淚水乾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着她的失去和傷心。
其實,煙落甫一做起身時,那輕微的動靜已是教莫尋瞬間醒來。只默不做聲,他頎長高俊的身影安靜地倚在老舊的木門一側。微曲的一腿,似是一步始終沒有邁出去的步子。
她的傷痛,他全然都看在眼中,疼在心裏。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過於自私了,竟是想要趁着風晉皇朝的混戰之機帶着她遠走高飛,雖然初衷是想要帶她遠離是非之地,免受戰爭之苦,免受奔波之類。
可是,也許,他做錯了。她有她的國家,她有她的想念,她有她的責任,她有她所牽挂的人。也許,對她來說,為了自己心愛之人付出,再苦再累也是甘之如飴。
這一刻,晨曦的曙光將他的自私與狹隘亦是照耀的無比清晰。他美若桃花的臉色一分一分黯淡下來,直至冷若灰寂。
昨日接待他們的中年男子已是一大早就起來喂馬兒喝水,見着他們兩人這般一個站着,一個坐着,一個前,一個后,滿身皆是矇著深重的晨露,心下不由十分疑惑,上前一步恭敬問道:“盟主,您是否要接着趕路。馬車物什一切都準備好了。”
莫尋幽幽嘆一口氣,緩緩點點頭,道:“嗯。”定定的眸光仍是直直注視着煙落,久久不願移開。
煙落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只是漠然徐徐起身,默默一步一步走着,低垂着頭,似是將眸光都傾注在了滿地美麗晶瑩的露珠之上,就這樣,一步步走上了馬車。
“煙落,這個給你。”莫尋自後面跟上,輕撩起那車布簾,將一個仍是冒着熱氣的餅遞至煙落手中,一併給了她一個羊皮水袋,道:“草原貧瘠,只有這樣的粗糧餅和馬奶,你將就着吃一點罷,我們先去涼州城。”
“哦。”她淡淡一笑道,呵出一口氣如同一抹淡淡的雲,薄薄的隨時都會散去。
她的笑惻然且幽暗,瞧着便讓莫尋心中更是泛起一陣酸楚。一時間也不知再說什麼好,只是溫柔細心的替她落下帘子,逕自騎馬去了。
煙落低首,瞧了一眼手中乾的發裂的麵餅,咬了一口,竟是硬如鐵皮。馬奶的酸腥味沖得刺鼻,並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種香醇甘甜,她皺眉,屏着呼吸艱難地咽下肚去。可即便再是不習慣,也許她終究是要慢慢適應的,莫尋此行的目的,一定是想帶她去夏北國的都城雲瑤。
揚鞭一揮,車子緩緩啟動,曠野漠漠,塔塔的馬蹄聲踏碎了滿地朝霞的柔光,一路向涼州奔馳而去。
甫一踏入涼州城,他們便立即感覺到了城中氣氛十分的怪異,南門的城防盤查也不似他們想像中那般嚴厲,輕易就進城了,而空落落的街上更是寥寥無幾人,偶爾有幾個百姓走過,皆是神色匆匆,急趕着回家似的。
突然,“嘶嘶”的馬兒嘶鳴聲長鳴響起,隨即而來的便是轟隆如雷聲席捲本來的馬蹄聲。
抬首,之間一隊人馬飛快地自鬧市街上疾奔而去,如同一陣忽然而至的狂風,瞬間便將煙落掃至莫尋寬闊的懷中。莫尋下意識的抬起袖來,將那揚起的幾乎一人高的塵土盡數替她擋下。
瞧着這一小隊人馬的服飾皆是夏北**隊的裝束,莫尋疑惑半響,不解其意。這些人騎馬朝的是涼州城北門方向,而此一出北門,便是溱關了,過了溱關便是夏北國的國境。也不知作何?
煙落自莫尋懷中掙扎而出,亦是凝眉不解,口中已是問出,“這夏北國的可汗不是與慕容成傑立下盟約了么,聽聞數十萬大軍已是在溱關和沛關等候,不就等着一舉南下掃平定州,雲州與青州了。怎的現在不往南去,反而向北而行,着實奇怪的緊,也不知是何意。”
莫尋臉色微變,心中隱隱有着不好的預感,忙拉住煙落纖柔的手,沉聲道:“你跟我來。”心中暗忖,她說的極對,父汗已是同慕容成傑立下盟約,雖然大軍仍滯留在了溱關,以作觀望。可一小部分在城中駐守的夏北軍隊沒有理由此時向北疾馳奔去,莫非是王庭出了什麼大事?!
此時,遼闊的天空似水晶般湛藍寧和,有風吹過涼州獨有的白樺樹,如同吹皺了一池春水般,縱橫交錯落在地上的樹影都泛起了碧波盈盈。
他緊緊拽住煙落,輾轉疾步在了涼州城中的大街小巷之內,愈走愈快,且愈走愈急,隱隱能感覺到他的手中竟是漸漸生出了冷汗。
涼州的房屋佈局與晉都的風貌完全不同,皆是圍屋建築,層層疊疊,高低錯落,百轉千回,幾個回合走下來,煙落已是完全暈乎了,壓根找不到東西南北。
走了許久,終於隨着莫尋來至一處高牆大宅院的後門,之間兩扇銅門深鎖,獸首門扣上散發出陣陣幽幽冷光,輕輕扣起來,沉悶的地響,一聲接着一聲,似無邊的緊迫層層迫上心頭。
少刻,隔着深重厚實的銅門,似能聽見有人蓮步而來開門。
隨着銅門的徐徐打開,漏出滿園一縷明亮的春色。
煙落平靜的容顏之上,有片刻的怔楞錯愕,泛起一絲異動,她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還會再見到駱瑩瑩。
此時的駱瑩瑩穿着一襲琵琶大襟滾銀質黑袍,也許是日久的奔波,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她往日瑩白可人的肌膚如今已是晒成亮烈健康的麥色,雙眸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雙唇緊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間皆是淡淡的失意與寥落。
這樣的駱瑩瑩,煙落從未見過,與她記憶之中的嬌滴婉轉的摸樣相去甚遠。此時的駱瑩瑩似只餘一身孤絕冷傲的氣息。
見到莫尋,駱瑩瑩拱一拱手,恭敬道:“盟主。”抬頭斜覷了煙落一眼,她勾魂美艷的眸中瞬間閃過驚訝,卻又旋即隱去,只是引了他們進入院中,並將門關得嚴嚴實實。
時不可待,莫尋開門見山,直切重點問道:“外邊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我瞧着城中有異動,但百姓似仍不知曉一般,你可有收到什麼密線?”
駱瑩瑩微微挑眉,沉聲稟道:“盟主,方才收到溱關我舊部的內線消息,雲瑤國都做完遭到突襲,。夜黑,對方來的又是洶湧突然,皆是精銳的輕騎兵,彼時夏北軍隊主力大多都滯留在溱關於沛關,沒有絲毫防備,是以雲瑤城一夜之間受到了重創,禁衛軍大約損失八成左右。眼下,滯留在涼州、溱關和沛關的夏北軍隊已是被可汗召回,全部往回撤退,急救雲瑤城。”
“八成禁衛軍損折?!”莫尋低呼道。幾乎是睜圓了丹鳳美眸,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八成的禁衛軍折損,可想雲瑤城受到了多麼巨大的重創,而這樣的原氣損傷,不是一日兩日便能復原的。怎麼會這樣?也難怪父汗要將溱關和沛關的兵力全部抽調回去。
他屏息凝神,渾身頓時生出幾分凜冽之色,遠遠望向北方,只冷聲問道:“對方究竟有多少人?又是何人所率領的軍隊,竟是如此驍勇善戰?”
駱瑩瑩斂一斂如羽長睫,揚眉又道:“盟主,據內線報,當時天黑,無法分辨對方究竟有多少人馬,只是今日一早已是全然撤退的無影無蹤,也不知何時會再度攻來。據內線消息,抓住一名對方的士兵,可對方口風極緊,嚴加盤問后,竟是咬舌自盡而亡,極是忠烈,經過仔細搜索只在他的身上發現了一枚刻有“尉遲”二字的銅牌。
莫尋恍然大悟道:“難道是尉遲家族的死士?難怪如此驍勇善戰。只是這尉遲凌不是人在青州么,怎可能親自帶兵攻打雲瑤城?”尉遲家族世代忠良之將,其善戰與威望是人盡皆知的。
駱瑩瑩輕輕搖一搖頭,斂聲道:“屬下不知。對了,盟主,這些輕騎兵似是自南部斜插直上,走的是廢棄已久的官道,輕裝上陣,沒有帶任何輜重,是以腳程極快。如此突襲,竟是無人察覺。”
言至此,駱瑩瑩似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之事。遲疑了一下,她略略抬眸斜覷了煙落一眼,欲言又止。
莫尋見狀,只擺一擺手道:“但講無妨。”側眸瞧了一眼正陷入沉思之中的煙落,又到:“我要帶着她去雲瑤城,她不是外人。”
駱瑩瑩略略皺眉,不置可否,只是繼續道:“盟主,其實屬下以為,這突襲雲瑤城對我們來說未必是壞事。畢竟這次是大皇子慫恿可汗與慕容成傑同盟,眼下雲瑤城遭此突襲,等於是煽了大皇子自己一個響亮的耳光。不論是誰突襲,相信可汗經此一事,是斷斷不願再同慕容成傑合作了,畢竟這般吃力不討好的事,可汗完全沒有必要出手。還不如靜靜等待風晉皇朝內部征戰四起,屆時再坐收漁翁利。是以,屬下以為,靜觀其變,是我們伺機奪得汗位的大好機會。”
莫尋深深望了駱瑩瑩一眼,凝眉沉默不語。
聽着駱瑩瑩的話,煙落早已是陷入了凝思,她的沉默如同浩瀚的大海,瞬息間,波濤洶湧已是自她秀美的眉間滾滾而過,瞬息間,卻又是恬靜平和。讓你無法揣度下一刻是驚濤駭浪,還是風平浪靜。
她暗自思忖着,好一招計謀,圍魏救趙!
突襲之人自南都奇襲而來,又是尉遲凌的家將死士,想來一定是誰糾集了風離御的舊部,目的便是藉著突襲重創夏北國的都城雲瑤,一來可以使夏北國無暇顧及慕容成傑,二來亦是給夏北國可汗一個嚴厲的警告,如果夏北國的可汗貿然插手風晉王朝的家事,大家便是落個兩敗俱傷的下場。想來,經此一事,夏北國的可汗定時會慎重考慮將軍隊自定州盡數撤離。
如此一來,便等於解了定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這樣周密而又精心的計劃,會是誰在背後主宰呢?會是風離清么?煙落兀自搖一搖頭,不可能的,自那夜她與風離清在晉都南門失散之後,她便與莫尋一路朝北日夜兼程的趕路。而風清離抵達定城,再糾集兵力趕往雲瑤,絕不可能那麼快。
顯而易見,突襲雲瑤城的人馬一定是先她與莫尋一步出發的。所以,絕不可能是風離清。那,會是誰呢?是誰呢?
窒息的感覺如海浪洶湧拍上了煙落的胸口,她幾乎說不出話來,也忘卻了呼吸,身子倚着院中一顆大樹軟軟地靠去,漸漸再也站不住。
運籌於帷幄之中,決斷於千里之外。是誰能有這般的才能?風離御,會是你么?會不會?
風吹過,庭中一樹夾竹桃亂紅紛飛,漫天漫地都是這樣香艷的飛花輕霧,如夢似幻,如蠱似惑拂上她的身體,漸漸蒙住她的呼吸。
心劇烈地跳動着,幾乎要躍至侯口。眸中似漾起晶瑩一點,而那晶瑩之中漸漸浮起一抹心底深深思念的俊顏。
莫尋側眸注視着她的表情,豐富變幻着,從疑惑,到恍然,到不信,再到顫抖緊張,幾乎身子站不穩。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緊張些什麼。
只是,她那樣凄惶的神色,卻無端端讓他覺着她已是漸漸離他遠去,再無法挽留。
“哇哇……”似是嬰兒的哭泣之聲鄹然自裏間傳出。
煙落心底一震,自紛亂沉痛的思緒之中鄹然拔出。
響亮的哭聲,瞬間刺破明媚的藍天,而那樣的哭聲撕心裂肺,一聲一聲地糾纏着她的心。
這裏怎會有嬰兒的啼哭之聲?
無憂,一定是她的無憂。想着,她心中一熱,腳下已是朝着裏屋飛奔而去……
PS:最近爬的很慢,明天,終於那個誰要出來了……
卷三殘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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