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黑戶

第二章:黑戶

四周風起,樹葉嘩嘩作響,澄澈月光之下,白霧隨風散去,化作虛無。

那男人站在原地沒有動,長衫下擺被吹得漾起,周身涌着一股極為壓迫人的氣場,讓人覺得自己被兇猛的野獸盯上,幾乎要淪為盤中餐。

晏雲開默不作聲地往後退,眼睛死死地盯着男人的雙瞳——那是一雙在夜色中也能看清的金黃色的獸瞳,此時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他抱緊了懷中瑟瑟發抖的橘貓,空出一隻手來,摸向褲子的口袋,那裏放着幾張符紙,他自知不是男人的對手,只盼着能全身而退。

手還沒接觸到褲兜,周圍的風逐漸止住,不遠處金黃色的兩點眸光像一盞燈一樣熄滅了,變成了與人類別無二致的瞳孔,隨之變化的,是那個男人身上讓人壓抑的氣息。

晏雲開一愣,眼睜睜看着眼前的妖怪變成一個看起來低調、老實、乍一看甚至絲毫不起眼的青年。

“請問……您有證件嗎?”晏雲開小心翼翼地問道,“身份證、人間居住許可證……”

他夜視能力極好,隔着夜色,也能看清男人臉上轉瞬即逝的茫然的表情。他膽子向來大得很,見有了溝通的可能性,便按耐住心下慌亂,清了清嗓子,硬是扯出一抹笑,做足了表面功夫:“事先說明,我沒有惡意。不過看您如今的狀態,恐怕與社會脫節已久。”

男人看着他,終於開口,嗓音沙啞:“我進結界那一年,是民國28年。”

結界?竟然能在青城山布下結界而不被道長們察覺?民國28年是1939年,距現在已經有79年了,他這麼長時間避世是為什麼?

晏雲開滿腹疑問,小心思七彎八繞地,臉上卻連一個問號都不顯出來,溫和道:“已經過去近八十載了,滄海桑田,先生如果想入世,必然需要一個嚮導。”

“大千紅塵,芸芸眾生……”男人的目光過於澄澈了,像是不諳世事的孩童,又像過盡千帆的老者,襯着他剛毅的輪廓和俊朗的五官,有一種奇特的氣質,半晌,他淡淡道,“再去看看吧。”

“我很樂意幫您這個忙,這正好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晏雲開誠懇道。

男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話還未說完,晏雲開甚至來不及反應,男人朝前走了幾步,再一眨眼,竟已經走出去很遠了。

晏雲開:“……”

“好吧。”左右也追不上了,他摸了摸橘貓的背,苦笑,“免費嚮導,實力比他弱,壓根沒威脅,他為什麼不接受?”

“喵。”橘貓抬頭蹭了蹭晏雲開的下巴,跳到地上,化身為一個少年。妖族向來以強者為尊,段依的臉色還蒼白,畏懼地四處看了看,小聲道,“我從小在成都長大,又是本地妖委的工作人員,但是從未聽說過這樣的大妖。”

晏雲開撿起外套,拍了拍塵土,嘆氣:“算了,下山吧。”

兩人又往回走,段依開車送晏雲開回前山酒店,他今晚被嚇得夠嗆,生怕有妖怪對他這隻小貓咪下手,索性也開了間房住下。

此時夜已經很深了,晏雲開躺在大床上,手機擱在耳邊,彙報工作。

“錄像了沒?”聽筒里傳來充滿東北大碴子味的普通話,“你咋回事兒,你一個搞後勤的逞啥能?”

晏雲開漫不經心地擺弄着自己那隻被改造過的手錶,回答:“錄了,還好戴了表。”自動忽略了後面的詰問,又說,“我本來還想勸他上個戶口,老當黑戶也不行啊。”

“我先看看錄像,聯繫當地妖委找找看。他到底多厲害,比老哥我厲害不?”

晏雲開打了個呵欠,他一個常年坐辦公室的,很少這麼忙活,這會兒實在乏得很了:“不知道,沒和他交過手。我要睡了,明天還得開會。”

“行吧,等你回來。”

晏雲開掛了電話,簡單沖了個澡,很快就沉沉睡去。

凌晨兩點,成都妖委辦公室。

一隻灰狼蹲在辦公椅上,耷拉着耳朵,爪子擱在鼠標上,一下一下點擊着播放和暫停。顯示屏上的男人生了一雙金黃色的獸瞳,瞳孔豎著,像是會自動發亮似的。

“眼睛長這樣的族群多了去了,猜不到是什麼妖哦。”灰狼用後腿撓撓耳朵,問旁邊的同事,“段依怎麼說啊?”

“段依說一開始的威壓很可怕,後來不知道是故意收斂了還是怎麼,沒察覺到氣息。”旁邊的妖怪維持着人形,困得腦門上長出兩隻毛茸茸的熊耳朵,“唉,調取監控錄像的申請批下來了,我去青城山監控中心看看。”

灰狼擺擺手:“記得把耳朵收起來。”

青城山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建設智慧景區,視頻監控點位覆蓋很廣,甚至接入了天網的部分監控點來監控附近路段,料想那位來自民國的妖怪先生也不會防備到這一點。

熊達一邊感嘆人類社會的發展日新月異,一邊苦逼兮兮地在監控中心裏盯着幾塊大屏幕,屏幕上又分割出好幾塊畫面,看得人眼花。

好在這個時間點兒,也沒什麼人在外面閑逛,給他減輕了不少工作壓力。

天色微微亮起來,熊達困得直打盹,被旁邊值夜班的工作人員叫醒:“熊警官,熊警官,這個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熊達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耳朵,很好,沒露出來。他連忙道:“哪裏哪裏?”

工作人員放大其中一個畫面,只見青城山前山附近的一條路上,一個穿着長衫的男人不急不緩地往前走,偶爾停下腳步觀察附近的廣告牌和霓虹燈。

瞧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熊達心裏默默吐槽着,但還是不敢鬆懈,掏出手機在一個微信群里發了一個位置。

夏天,天亮得早,這會兒街上陸續開始出現遊客和當地人的身影,青城山附近經常看到穿道衣的道士,這會兒看到一個穿長衫的男人,竟也沒人覺得奇怪。

那男人腳步微微一頓,側過小半邊臉,露出剛毅的臉部輪廓。他的餘光甚至沒有看到後面,下一刻便自然地回過頭,並不在意身後那些跟着他的人——或者說,妖怪。

酒店房間裏,晏雲開被鬧鈴鬧醒,抓過床邊手機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這屆成都妖委不行啊,這都一個晚上了還沒抓到人。”

他洗漱完,還不忘護膚,然後才紮起披肩的頭髮,用清潔咒處理完自己的西裝,最後吹毛求疵地調整領帶。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晏雲開對着鏡子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自顧自打了個響指,出門開會去。

會議廳里大多數都是中年道士,穿着道衣,蓄髮蓄鬚,除此之外也都是中年領導,這麼一比對,晏雲開就顯得打眼了。他對外自稱是國宗局的工作人員,然而又跟國宗局的人互相不認識,在會議上也從不發言,挑了個偏僻位置坐下,儘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本來這種活動的協調會,壓根不需要他親自來參加,不過這次羅天大醮的規模實在盛大,為了避免出什麼亂子,他還是過來看看了。

晏雲開椅子還沒坐熱,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他看了眼微信,這才想起昨夜加了段依為好友。

段依:領導!我們堵到昨晚那個男的了!現在怎麼辦!

晏雲開:抓住,銬起來。

段依:不敢上!他看起來好凶!

晏雲開:……

過了一會兒,段依發來一個定位,後面跟着一條消息:領導,他好像要見你。

晏雲開盯着這條消息看了兩秒,擰起眉毛,抬眼環顧周圍,好在這個位置靠近後門,下一刻,他輕手輕腳地從後門出去,給段依回了條語音:“穩住他,我馬上到。”

定位的地點在一個巷子,晏雲開趕過去的時候,覺得畫面有些怪異。

橘貓蹲在巷口,伸着並不明顯的脖子對他翹首以盼,巷子的盡頭是一家農家樂,偶爾有遊客進進出出,因此其他幾人根本不敢露出真身,只能裝作遊客的樣子在巷口走來走去。

穿着長衫的男人站在巷子裏,正在研究貼在電線杆上的小廣告。

這氣氛看起來雖然談不上輕鬆,倒也沒有千鈞一髮的意思,晏雲開問道:“動手了嗎?”

“哪敢啊。”旁邊一個人小聲道,“打架要進局子的好不好,而且萬一他用法術,會引起騷動的。”

晏雲開默默舒了一口氣,緩步走進去,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停下腳步:“我叫晏雲開,工作是負責協調這人間的妖鬼精怪。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盜機。”男人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補充說,“趙盜機。”

“趙先生,我們找您沒有敵意,只是想跟您談談。”晏雲開說。

“我知道。”趙盜機微一頷首,面無表情地瞥了眼不遠處的那些人,“所以我沒有動手。”

能夠講道理的妖怪都是好妖怪。

晏雲開心下有了幾分把握,淡淡笑道:“我們換個地方聊吧。”

折騰這麼一上午,飯點也快到了,晏雲開找了家餐廳,決定邊吃邊聊。晏科長其人,好歹好說也是體制內的一個小領導,雖然他那單位的特殊性質不需要他隔三差五地應酬,但在京城那地方耳濡目染,好賴也參悟了幾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

現在見了這實力不知深淺的妖,自然是不能硬來了。

他訂了個包廂,點完菜,見趙盜機一直在打量空調,想了想,找了個談話的切入點:“如今的中國,比之民國時期,變化非常大。想必趙先生有所感悟。”

趙盜機收回視線,平靜地看着他。

晏雲開對上他的目光,望進那雙淡然無波的眼睛裏,內心有點懷疑昨夜那雙獸瞳帶給他的壓迫感是錯覺。他定了定神,繼續道:“人類的生活條件更加優越,社會秩序更加穩定,與此同時,妖族入世,也受到更加寬容又更加嚴格的轄制。”

“縱然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妖族的存在,而作為少部分人的那些能人異士,也不再將妖怪視為邪惡,他們逐漸接受妖族進入人類生活的地區,嘗試着和他們打交道,甚至一起生活。這是寬容。”晏雲開微微一笑,伸手示意飯桌邊的那些妖。

段依鼓起勇氣看了眼趙盜機,接過話頭:“但是我們必須和人類的一樣,遵守這個社會的規章制度,甚至有專門針對妖族制定的規定,若不遵守,也要被制裁。這是嚴格。”

晏雲開開了瓶酒,從容地給趙盜機滿上,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道:“所以,首先,您得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身份證明。”

趙盜機的眉頭剛皺起來,晏雲開立刻又無奈地眨了眨眼:“我們人族生來普通,與妖族尚不能比,縱使妖族人口不興,也不敢大意,權當自保。先生,您就當體諒體諒我們,何況人間發展超乎您的想像,有個身份證,您生活也方便得多。”

他說著,朝趙盜機舉了舉酒杯,低頭抿了一小口,心想要是自己打得過他,早就直接上了,來什麼先禮後兵。

菜陸續上桌,晏雲開低頭髮微信,抬眼時發現趙盜機沒吃也沒喝,就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自己玩手機,也不說話,跟個自閉症兒童似的。

說是孤寡老人可能更合適一點,與社會脫節,身邊還沒個同伴,什麼也不懂,錢也沒有房子也沒有……晏雲開默默地想,嘖嘖嘖好像有點慘。

他思緒亂飛,已經由孤寡老人想到北京房子多少錢一平,表面上還端着一副穩重可靠的樣子,微微笑道:“趙先生既然已經下山了,不知道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有要做的事情嗎?”

趙盜機搖搖頭。

“這樣啊,人間這麼大,考慮要去哪兒也是個麻煩事,不如先和我一道。”晏雲開說,“以後有了什麼想法,您再離開也不遲。證件的事情,我們單位保證一條龍服務,一定給您安排妥當,儘力解決您所有困難。”

段依從碗裏抬頭,很有興趣地問:“領導,包吃包住嗎,我也想跟你一道。”

晏雲開:“吃飯的時候別說話。”

段依:“……”

趙盜機沒反應,盯着酒杯,似乎在權衡什麼,過了半晌,才應了一聲:“好。”

晏雲開終於舒了一口氣。

段依擱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問:“前輩,冒昧問一下,您的原身是什麼?”

話音剛落,晏雲開和飯桌邊所有妖怪都扭過頭看着趙盜機,很好奇連出個結界都這麼大動靜的妖怪究竟會是何方大佬。

趙盜機沉默了一會兒,一直不喜不悲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古怪的神色,眉頭皺起來,說:“忘了。”

眾人愕然。

沒有妖怪會不記得自己的原身,就算不記得,變回原形自然就知道了。

“你沒法變回原身?”晏雲開愣了一下。

趙盜機默不作聲,算是認了,遇上這麼大個事兒,倒也沒顯得很焦慮。晏雲開琢磨了一下,還是決定回北京后再好好盤問他,畢竟還不知道趙盜機的深淺,萬一把人問煩了,跑了就麻煩了。

當務之急,應當是先哄趙盜機到北京去,就不信單位那些個老油條震懾不住他。

原本羅天大醮活動協調會後,道協還安排了領導們參觀全山的設壇地點,晏雲開是沒心思去了,去酒店退了房,決定早點回單位。

他打開手機某個APP,正打算再定一張飛北京的機票,這才想起趙盜機沒有身份證,只好向段依借了身份證,一邊念叨:“你瞧,黑戶很麻煩的,連機票都買不了。到安檢的時候你用個障眼法,幻作段依的模樣……特殊情況特殊對待,以後這麼做算你違法。”

段依開車送二位去機場,癟了癟嘴,很不情願的樣子:“我的證件照拍得太丑啦,領導,別讓太多人看見。”

“放心,到了北京就把證件給你快遞過來。”晏雲開道。

趙盜機坐在後座,高大的身形在汽車狹小的空間裏不太能舒展開。他看着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側臉輪廓剛毅,薄唇微微抿着,倒顯得有些拘謹。

晏雲開只當他不習慣坐車,開了瓶礦泉水遞過去,朝他眨眨眼,安撫道:“慢慢就習慣了。”

趙盜機看着那隻白皙的手,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接過礦泉水,一路上都不再有不適應的表現。

只是當他坐在飛機上,俯視地面,看着城市越來越小,天色將暗未暗,萬家燈火卻亮起,成為昏暗中星星點點的光,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時過境遷的恍惚。

當天晚上十點多,首都機場T2航站樓。

出站口早有人等,一個樣貌清秀的青年正低頭玩手游,感覺到前面有人,頭也不抬:“怎麼出個差還帶了個野男人回來?我之前算到你有桃花運,你還不信。”

“野什麼男人。”晏雲開抽走他的手機,抬了抬下顎,“青城山那位,鍾哥沒跟你說?”

“青城山下白素貞……”游優被搶了手機也不惱,隨口哼起了小曲兒,打量了趙盜機一眼,“喲,長得人模人樣,怪不得你要親自帶他來北京。”

趙盜機跟在晏雲開後面,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百般聊賴地看着附近的建築。

“少說兩句吧你。”晏雲開沒有半點被調侃的羞澀,反而偏過頭去看了看,“長得也還成吧。”

夜色正濃,首都燈火璀璨,車流不息。

游優將車停在單位大樓下,打了個呵欠:“你自個兒下去吧,我下班了。”

“行,明天見。”晏雲開下了車,又開了後座的車門,待趙盜機出來后,領着他進了大樓。

晏雲開的辦公室在地下二層,電梯要用虹膜識別身份,誰進誰出都會實時記錄在後台。

他沒有回自己的辦公室,直接將趙盜機引到樓下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推門而進,招呼:“鍾哥。”

桌子後頭坐着一個高大壯碩的男人,操着一口東北腔問道:“喲,咋把人兒帶回來的,美人計?”

“謝謝你對我的認可,不過我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晏雲開面不改色,示意趙盜機坐下,對鍾一琥道,“詳細情況我之前在電話裏頭都跟你說了,你處理吧。”

他說完就要走,手腕突然被人扣住。

趙盜機抓着他的手腕,慢卻有力地將他拉扯到旁邊的椅子上,抬起眼來,漆黑的眼眸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晏雲開怔了怔,輕輕一笑,反手去摸了一下他的手臂,無可無不可地坐下了。

“你什麼妖啊,還雛鳥情節。”鍾一琥納悶。

“雛什麼鳥,他的意思是,要是在這裏遭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肯定搞死我。”晏雲開嗤笑一聲,懶散地倚着椅背,“好了,該問什麼趕緊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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