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山峰
草場已無禾木草,火海已無燒火星,熏煙散去,婆娘們也就散了。村人樸實,自家糧草本不多,毀了自然要索賠,只是今日漢子們進山搬野物,七八回下來,償還這些禾木草綽綽有餘,所以婆子們一一向子云娘提醒了一句,便回家去了。
王婆娘路上逢人便說那小孩不像是凡人,有天護佑,再想想這些年台兒村大小火災多半與木子云有關,越說越邪乎,漸漸地,東掰西扯的瞎話別人沒信,自己越來越信了。
子云娘抱着木子云回了酒肆里,過了前門進了後院,這才緩了口氣,繃緊的弦也才鬆緩下來,先把木子云扔到地上,接着從門后牆根里掏出笤帚,狠命地往木子云身上甩,打急了一下子流出了淚,接着咬咬牙,又開始打。
木子云邊哭邊嚎,圍着院裏方桌赤着腳瘋跑,跑不動了,就往娘親腿上抱,哭喊道:“真不是我放的火,我摔了一跤,睜開眼就看見火着了。”
子云娘氣紅了臉,眼睛帶着血絲還濕潤着,按住木子云打他屁股,卻大多都打在地面,直把那笤帚打成了雞毛撣子,嘴裏怨痛地罵道:“不是你放的,是老天爺放的,老天爺就是跟木頭過不去,就得燒咱家,就得燒糧食。”
“娘,我真沒撒謊”木子云委屈地慌,忽然瞟見後門開了個縫,縫後有雙眼睛,立馬找到了救星,直喊道:“爹,爹,娘要打死我哩!”
子云娘朝着門一瞪眼,一腳把倒在地上的板凳踢正,鐵青着臉坐了下來。
木樁推開了門,他背着筐野物,尖嘴兔子騷狐狸,另有幾隻鑽地鼠,特地在上面蓋上了層草藥,遮掩了氣味。
把筐子抬到院裏角落,又取了個空筐子,扔到了方桌旁,脫下沾滿濕泥的鞋襪,赤着腳走到桌邊坐到子云娘身旁,笑呵了聲,說道:“我這剛出山就聽見王婆吹的瞎話了,本來打算回來宰了這小畜生,結果看你剛剛已經收拾過了,是吧,我尋思....要不警告一下吧。”轉頭瞪着木子云,狠厲道:“再有下次....”
“滾!”子云娘把木樁往外推,“趕緊滾,你兒子燒了全村糧食,你滾回山裡,給你兒子堵上飢荒吧!”接着把一雙千層底甩出了門。
夜裏,子云娘做了一桌好菜,特地從地窖里拿出了家裏最後一壇“老酒”,是壇女兒紅,子云娘剛出生時,她爹,也就是木子云的外公親手埋下的,成親的時候沒捨得喝,生了木子云后,兩口子喝了半壇,今天看樣子要見底了。
“青龍山的狗,誰都騎不走,九月九的酒,灑到岔路口....”木樁和木子云一喝酒就吵吵鬧鬧,在桌上划起了拳,木子云小小年紀,已經嘗過幾十種酒了。
子云娘又炒了盤花豆,放在那爺倆中間,笑罵道:“兩個痞子,一個模樣!”
木樁喝的臉通紅,嘴裏哈腥氣,醉醺醺地指着子云娘,油腔滑舌地用鄉里的陽戲調調唱道:“我是台兒大痞子,一朝娶了個大仙女兒,我兒一鍋小小痞,明朝搶個小仙女....”邊唱邊用筷子打碗邊,樂得找不到北。
一家人玩玩鬧鬧,又先後炒了四五盤小菜,打着燈籠到酒窖里舀了一罈子清酤。
夜深了,子云娘收拾完桌子,把暈乎乎的木子云抱到了炕上,這五歲的男孩實在不應該跟爹娘一個被窩了,只是木子云夜夜做噩夢,大多時候倒也不哭,就是渾身冒冷汗,身子偶爾還哆嗦,着實嚇得不輕。
木樁雙手把着桌邊,臉趴在桌面上,枕着個菜湯盤子,打呼嚕。子云娘巴他掐捏醒了,推他上炕,木樁抓緊她的手,直搖頭。
“你幹啥?放手,孩子在呢”子云娘惱氣道,“就知道出去耍出去賭,家裏活也不幫着乾乾,頭一栽跟個豬叫似得...”
“你還真..別...別小看爺”木樁把子云娘拉過來。
子云娘受不了那酒氣,掐了掐木樁的臉,說道:“幹啥?”
“我去...出去賭,怎...怎麼..不行...你瞧瞧!”木樁拍出來張紙,搖頭晃腦洋洋得意道:“婆娘,你...你瞧瞧..”
子云娘拿起紙來一看,臉色唰的變白,緊接着又瞬間漲紅,抓着木樁肩膀大力搖晃,嘴裏喊道:“我的天,當家的,這是你從哪偷來的?”
“什麼...什麼偷!爺我...堂堂正...正...賭贏來的!”
“哪能算數嗎?”
“咋不算數?”木樁跌跌撞撞來到炕頭,連拍了木子云十幾下屁股,硬是把他叫醒起來。
“爹,你幹啥啊。”木子云迷迷糊糊,睡著了還好,一醒就頭痛。
木樁挨緊了炕,點着木子云腦殼說道:“老子...給你贏了個好東西,來...來來瞧瞧。”
子云娘可是怕木樁把那張紙抓壞了,護着送到了木子云眼前。
“娘啊,這是啥東西?”
子云娘面上苦中帶笑,喜中帶憂,轉了一遭眼珠,隱約閃閃有淚,她回道:“三四個月前,村裡不是來過個大師傅嗎?人家是青山峰的,是高人,你杜叔和李叔兩家招待的,人家被招待高興了,給開了個後門,答應各收他兩家一個孩子當學徒,還立了字據,這就是其中一張。”
“什麼是字據?”
“兒子!”木樁拍了拍木子云肩膀,說道:“咱住在小村裡,外面東西都沒見過,打獵,賣酒種莊稼,那都是最普通的漢子做的活,爹聽說外面有人一蹬腿就能上天,放個屁那整排柳樹都能飛出去二里地,當然這是吹牛皮,可真有高人,單手撂倒十幾個爺們不大喘氣,一指頭能戳開石塊。”
“真的假的?”木子云迷糊道:“虎子哥也沒這麼厲害。”
“虎子這孩子從小厚實,你可難追上他。”子云娘笑道。
木樁接著說道:“青山峰是個教人練武的地,跟城裏的白沙門、羅武堂差不多,但人家是真正的大門派,我這張紙是跟你李銓叔贏來的,有了他,你就能和虎子一起去青山峰學武了。”
“虎子哥?”
“嗯!”
“學武好玩嗎?”
“爹又沒練過,不知道,你要是想跟你虎子哥一樣壯,你就去。”
“那去吧,我想比虎子哥還厲害。”木子云答應了,終於迷迷糊糊睡了。
酒醉感並不能阻止噩夢的發生,木子云身上冒了一夜冷汗,不能蓋被子,否則更難受。夢裏暈乎乎地挖土,奇特的是,他每晚的噩夢都能連起來,今夜噩夢最終出現的土坑,會保持昨夜的模樣。
次月,台兒村村頭聚集了不少村民,人前有兩輛馬車。
“李銓,你把字據都輸給別人了,你還帶着你兒子去幹啥?”眾人哈哈大笑。
李銓嘆道:“碰碰運氣唄,不行就認栽了。”
子云娘打點着東西,對木子云說道:“跟緊你虎子哥,路上想屙尿就跟你李銓叔說,去了大城裏別亂冒頭,別惹事,受欺負了就回來。”越說臉上淚越多,把孩子抱在懷裏遲遲不願撒手。
“行了行了”木樁把木子云抱上馬車,臨了警告了句:“去了別玩火,燒了人家房子咱可賠不起,咱家還有飢荒,別忘了啊。”
拍了下馬屁股,兩輛馬車便動了起來。
“娘!爹!我忘了問,我什麼時候能回來啊。”奔疾的馬車裏,小木子云探出頭朝着後方村口處大喊道。
村人漸漸散了,幾對爹娘仍守在村口,子云娘和姐妹也就是虎子他娘相互攙扶着,淚眼摩挲地望着遠處。
木樁鬆了口氣,脫口嘆道:“如釋重負啊!”
“哈哈哈,木老弟,你這話就扯淡了!”
“我兒子是去長本事了,我當然高興了!”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