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蓮子
嫩綠的柳葉兒輕輕晃動,一盪一盪,流星坐在廊下的小杌子上,出神望着柳葉,彷彿能聽見柳葉化成了鈴鐺,在風裏叮叮咚咚的響着。
冷不丁聽見崔媽媽在身後出聲,流星驚了一驚,“叫幾個手腳麻利的小丫頭,把姑娘的花都搬到花房裏去。”
“崔媽媽,這是為什麼呀?”流星望了望藍湛湛的天空,她今日的辮子梳的不緊,滑了一縷傻兮兮的碎發出來。
崔媽媽伸手幫她理了理,“真是傻丫頭,你也不看看自己腳邊。”
流星低頭一看,只見茜草色的繡鞋邊上,有一行小小螞蟻正在井然有序的準備回家。
流星小心翼翼的跨了過去,趕緊去叫茶韻和茶香把花搬進花房。
當最後一盆玉簪花進了花房之後,大雨傾盆而至,連一個悶雷都沒響過。若是現在在街面上走着的人,真就像是一聲招呼都沒打,就被人撲頭蓋臉的潑了一盆水。
逐月關上了窗,用帕子擦了擦身上濺到的雨水,麻利的將屋裏頭的蠟燭都點上了。
“不用點那麼多,熄掉兩根。”細白的手指拿着一個檀木色的葯囊,送到小巧的鼻下輕嗅,一股清淺好聞的葯香叫宋稚一個醒神。
“小姐你做好了?”逐月走了過來,仔細的瞧了瞧那個精緻的葯囊,檀木的綢緞上用同色系但是略淺些的絲線,綉出了木紋的紋理。若是不細瞧,旁人是瞧不出這份心思的。
“小姐學東西真快,跟程嬤嬤學了才幾個月就這般好了。”逐月由衷的讚歎道,又俯下身子,“比大小姐、二小姐不知道好了多少。”
宋稚睇了她一眼,“你何時說話也像流星一般沒輕沒重了?”
逐月吐了吐舌,“現在只有小姐一個人嘛!不然我也不會講。”
外頭正下着大雨,宋稚也沒處去,便在屋裏逗一對小鸚鵡。
這兩隻小鸚鵡是一雌一雄,還是幼鳥,臉是黑的,喙是紅的,身上是黃綠色的,看上去有些傻裏傻氣的,倒也還算可愛。
兩隻鳥兒初來乍到有些怯生生的,一塊擠在籠子的角落裏,也不叫喚。
這是宋翎從偏京回來時給她帶的,說是過兩天熟悉了環境就好了,就會活潑起來。
宋翎還給了宋稚一個小泥人,說是沈白焰看着好玩,覺得很像宋稚,就順手買了。
那個小泥人矮墩墩的,白胖白胖的,臉頰上還有兩個大紅點,哪裏像了!宋稚不滿的想着,卻還是把它放到了自己的妝屜邊上。
每次看着這個小泥人的時候,宋稚便會想起沈白焰。
前世,在順安帝死後,沈白焰幾乎都在外面打戰。
宋稚還記得自己有一回難得出門,正好碰上沈白焰勝戰歸來,人頭攢動十分擁擠,人群中還有不少俏麗女子,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在道路中間給他留出了位置。
沈白焰一身銀色鎧甲,騎一匹黑馬。他面容冷淡卻更添銳氣,馬兒步伐篤定閑適,陽光照在鎧甲上折射出的光芒刺眼,讓人無法直視,猶如戰神再臨人間。
當沈白焰的目光就要掃到宋稚這邊時,她忽然莫名心虛的矮下了身子,不願意叫他瞧見自己。宋稚每每想起這個情景的時候總是不解,自己那時到底在想什麼?
……
夏天午後的大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就像一個頑皮的小孩。一不小心摔倒了,便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哭了一會兒見沒人理他,就一咕嚕爬起來,繼續玩去了。
“少爺,”喜樂從書房門外探進來一個腦袋,“三小姐來看您了。”
“快讓小姐進來。”宋翎連忙道,剛下了大雨,外頭濕氣還很重。
只見宋稚抱着一把嫩綠的蓮蓬走了進來,整個人都快叫蓮蓬給埋進去了。
“方才那麼大的雨,你竟然偷摘蓮蓬去了?”宋翎一伸手把蓮蓬拿了過來,露出宋稚那張粉嫩俏麗的臉蛋。
“剛才雨停后,角門外頭有個賣蓮蓬的在叫喚,流星出去一看,說都是剛摘的,脆生生的,我便都買了下來,給娘親、爹爹都送去了。”宋稚隨宋翎走進書房,“我倒是想去摘蓮蓬,哥哥何時有空?可帶我去?再拖拉幾天,怕是都要結藕了。”
“憬余宅中倒是有一方蓮花池,疏密正好,可以划輕舟在裏頭飄蕩。我回頭同他說一聲,看看什麼時候帶你去玩玩。”宋翎握着飽滿的蓮蓬輕輕一掰,幾顆嫩生生蓮子就‘噠噠’幾聲,掉在了雞翅木案几上。
宋稚撿了一粒起來,用指甲在表皮上輕輕一劃,劃破它嫩綠的外衣露出裏邊潔白的蓮子來。宋稚的雙手哪怕是不留長指甲,也像玉筍一樣纖長。
“你,”宋翎見宋稚沒有剔除蓮心便吃了,嚼了嚼之後,臉上也沒有異狀,還伸手去拿下一顆,“不苦嗎?”
宋稚被他問得一怔,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口中有淡淡苦味殘留,前世她身子不好,大夫說吃蓮子可以不必剔除蓮心,能對她的身子稍微有些助益,習慣成自然了。
“苦。”宋稚答到,“我忘了。”
宋翎笑着搖搖頭,他用簽子把蓮心剔掉,擱在一個描了玉兔拜月的小木盤裏頭。
“哥哥在武場還要幾年?”天岩武場是皇家所設,培養社稷棟樑所用,故而裏面都是些皇親貴胄子弟,偶爾也會有資質非常好的平民出身的少年。
“我還要一年,不過憬余今年過了就不必再去了,他的武功本來就出色,去武場也不過是點個卯。”沈白焰比宋翎要大一歲,功夫一直都是有師父教的。
“那沈哥哥之後會做什麼事情呢?”見宋翎一直在剝蓮子,宋稚便餵了他一顆。
“某個一官半職的,終歸是要幫皇上做事。”宋翎嚼着蓮子,隨口道。
“那哥哥呢?”宋稚將蓮子一分為二,看着蓮心剔掉之後,留下的一點兒暗黃的苦汁。
“我?應該是去軍中吧。”宋翎的回答盡在宋稚意料之中。“世道這樣的亂,西境雖有父親鎮守,但是蠻子們還是蠢蠢欲動。閩浙一帶海賊猖獗,西南那邊巫族不服管教頻頻生事,軍中人再多都不算多。”
宋稚沒有說話,宋翎瞧了瞧她垂頭喪氣的樣子,打趣道:“怎麼?我還沒走,便想哥哥了?”
宋稚卻沒有玩笑的心思,“我只是覺得行軍打戰很危險,想哥哥小心些。”
見自己妹妹小小年紀卻滿臉擔憂,怎麼看怎麼覺得彆扭。宋翎伸手狠狠揉了幾把,直到把宋稚臉上的表情從擔憂揉成薄怒,他才心滿意足的鬆開手,正色道:“哥哥知道的,一定會為了稚兒好好保重自己。”
這話題有些沉重,宋翎有意換個話題,便問:“你前幾日將父親和母親帶去林府見外祖父了?怎麼這麼厲害?”
一說起這個事兒,宋稚便有些哭笑不得。
……
“去見外祖父?”林氏疑惑的重複了宋稚方才的話。
“是呀,我昨日已經告訴外祖父了,外祖父今日休沐,他答應會在府上跟我一同吃午飯。”宋稚在原地小跳了一下,掩飾不住的期待,“娘親和父親可要同去嗎?”
“呃。”林氏躊躇的看了看在書案前練字的宋令,就這麼一點距離,宋令必然聽清了。
宋令擱下筆,往圈椅上一靠,他瞧着宋稚的笑臉,停頓了片刻,道:“回來了這麼些天,也該去瞧瞧。”
“你不怕再叫他老人家給你轟出來啊?”林氏見宋令答應了,心裏喜憂參半。
宋令指了指宋稚,玩笑道:“這丫頭要咱們去的,要是被轟出來了,就當眾打這丫頭的屁股,他老人家總會心軟吧!”
“爹爹!”宋稚聞言紅了臉,撲過去打宋令。她那小粉拳能有什麼力氣?只當給宋令撓痒痒了。
宋令雖說答應了,但宋稚和林氏一樣,心裏都是沒底的。
畢竟宋令和宋稚的外祖父林嵩林右丞向來都是不和的,之前也鬧過幾次不愉快,最嚴重的一次,宋令是被林嵩用棍子趕出來的,背上還狠狠的挨了一下,淤青好幾天都散不掉。
說起上次見面,還是在林清言的四十歲生辰宴上,都得快兩年了吧。
進林府的時候,有些年紀小沉不住氣的小廝、丫頭,瞧見宋令來了,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宋令今日穿的倒是隨和,一件煙灰色的綉碧竹的菱紋羅袍,一雙深色的官靴而已。
可他積威頗重,常年征戰身上殺伐之氣太濃,林府的下人瞧着他的時候,還是不敢正視他,彷彿一盯宋令的眼睛,就會被索了命一樣。
宋稚可不樂意宋令被人當閻王瞧,快走幾步牽住了宋令的手,只覺像是像是握住了一塊極為粗糙的木頭。
宋稚將自己的小手往宋令的掌心的鑽了鑽,直到宋令握緊了,她才心滿意足,走路也不自覺的輕巧起來。
宋令握着小女兒柔嫩的小手,只覺得像捏着一個脆殼的雞蛋,輕了怕摔,重了怕碎,簡直比拿劍砍人還要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