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密謀

第八十九章 密謀

?上海雖落入日本人手裏,可法租界該喝酒喝酒,該唱歌唱歌,總還是有群沒良心的仍能花天酒地,並不見得會因為幾聲炮響停下享樂的腳步。更別說有些骨頭軟的,早在日本軍隊佔領上海前就已經和租界內的日本人打得火熱,奴顏婢膝恨不得跪下來喊人主子。

馬維三總是這種舞會上的常客。攜他嬌妻滿臉堆笑出沒於日本人的慶功宴上,左右逢源、談笑風生,至於城外國人犧牲、槍炮轟鳴充耳不聞。謾罵他者有,瞧他不起有,可他卻厚着臉皮巋然不動,好似對此毫不在意。仍是喝他的酒、跳他的舞,醉生夢死,蜷進法租界裏過着自己今夕不知何夕的好日子。

馬維三也最愛帶他那個電影明星的太太出席舞會,不論她願不願意。穆秋屏來了就一個人在角落裏站着,沉着臉垂着頭,和誰都不肯多說一句話。今日這般觥籌交錯的境況下也如是,馬維三給她扮起一身華美的袍只當她是會走路的名表,當他私人財產,只要來了能給他人看一眼就行。至於她的想法與不甘——他早不在意了。

她就這麼鬱郁站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獨自一人握着手中杯盞喝着悶酒。以她模樣當然也有搭訕的人,都被她那麼一雙喪氣的目光給拒之千里之外。今日倒也略有不同,她本想如往常一樣一個人過完這晚,卻偏偏有人湊了上來。有人輕拍她肩膀時,她不耐煩以英文回了一句:“別煩我,我只想一個人待着。”

對方則在她身後輕笑起來:“讓你那麼美麗一位小姐一個人待着實在是太浪費了。”

是個女人。

穆秋屏聽聲音耳熟忙轉過頭,就見秦明月黑色短髮一席紅絲絨長裙笑盈盈站在她身後,耳朵上碩大的鑽石耳墜閃閃發亮。

“秦小姐?”

秦明月順勢就挽上了她手腕靠到了她身邊,頷首時還清脆與她碰了碰酒杯:“我看見馬大哥在那兒跟中島先生聊天,你怎麼在這兒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們男人講話,我又聽不懂。”

穆秋屏說著側過了身去繼續朝窗外站着。她與她不算太熟,也就過去在交際圈裏碰上過。秦明月一直都是社交圈裏受人歡迎的單身女人,她丈夫邱煜幾年前出事去世后,就一直沒再定下來。穆秋屏頂多就知道些人盡皆知的事兒,再詳細些地她自然不明了。

秦明月微笑着打量着她,穆秋屏便下意識側過頭抿了口杯中酒,聽她又說:“你不喜歡這兒?”

見她沒答,這女人擺了擺腕子湊到她耳朵邊小聲道:“我也不喜歡,一堆朝鮮人日本人,太沒意思了。”

“他們還討人厭。”

“對,他們還討人厭。”秦明月說完這句,回頭又看了眼遠處跟別人談的正歡的馬維三,轉回身伸手把穆秋屏手裏的酒杯拿走了,“我看咱們就是走了也沒人注意。我帶你出去透透氣。”

“就這麼走了?”

秦明月把她倆的杯子隨手放在窗台上,拉起她手來:“就這麼走了。”

穆秋屏還沒反應過來,就叫她拖出了舞廳,她們倆順着台階快跑着到了大堂,接過侍從遞上的厚外套推門而去。秦明月看她披好了外套后馬上又挽起她手:“走吧,我帶你去別的地方。”

沒等對方回答呢,就出了門攔下輛的士與她一同鑽入了後座。

穆秋屏都還沒反應過來呢,哭笑不得看着她:“你這是風風火火要把我帶到哪兒去?”

秦明月朝前遞去張字條,和司機說:“去這兒。”就籠着身上的大衣坐回來靠她肩膀旁說,“去了你就知道了。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聽到這兒穆秋屏莫名也不擔憂了,她想到了些什麼,眼前漸漸籠上一層憂鬱:“如果你是什麼愛國人士,想藉由綁架我來威脅馬維三,那你可就打錯算盤了。他已經不在乎我了,那傢伙現在誰都不在乎,他良心被狗吃了,更不用和他提什麼愛國情懷。你們用我是動搖不了他的。”

秦明月聽她這麼說了,也就收起交際花的慣用態度,鬆開手和她認真道:“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馬太太。你也說了,馬維三良心被狗吃了,這樣的人我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交集。”

“你是哪一邊的人?”穆秋屏打量起她,“國民黨?地下黨?”

“都是聯合抗日,有差別嗎?”秦明月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和她微微一笑,“別瞎猜了,一會兒到了你就知道找你做什麼了。”

車漸漸駛離法租界,進入公共租界時遇上日軍設卡檢查,秦明月拿出了本小冊子遞給外頭檢查的人看了眼,那士兵立刻就立正朝她敬了個禮,放她們的車過去了。車窗合上時,秦明月注意到身邊人愈發好奇打量的目光,回以她一個微笑:“工作需要,這些文件我準備了很多。”

穆秋屏收回目光轉回頭去:“提醒你一聲,如果我消失了太久,馬維三多少還是會起疑心的。”

秦明月掏出包里的懷錶看了一眼,回答她:“放心,我們一定在馬先生着急之前就把您送回去。”

她既然都這麼說了,穆秋屏便靠在了車座上不再詢問。她的目光隨道路兩側景象而去,周圍風景愈發眼熟,終於當車停下之時,她終於意識到這是哪兒。

“我們到了,馬太太。”

秦明月下車後為她打開了車門。穆秋屏微張着嘴:“你是帶我來——”

“是,我帶你來見一位老朋友。”

她優雅牽着她的手走入巷中,在她熟悉的那扇門前停下腳步,敲了敲門。裏頭傳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兒就聽個老阿姨在門后問:“誰呀,那麼晚還來?”

“找沈先生,是馬……穆小姐來了。”

裏頭的人猶豫了會兒,聽門閂插動,門從裏頭拉開了條縫。

趙媽看着外頭的人,將門又大開一些,請兩位太太進來。她不多說也不多問,只低着跟她們說了一句:“沈先生在房間裏,二位跟我來吧。”

她們跟隨着老阿姨踏入院落。院子裏放了很多小孩子玩耍的木馬、跳繩和鞦韆,走進房間,客廳里擺着一片小書桌,有十幾個孩子正坐在那兒小聲交談書寫,聽見聲音,紛紛抬起頭投來好奇地目光。穆秋屏有些困惑掃視着這間石庫門內發生的變化,距離她上一次來已近七年,至少那個時候,這屋子裏可沒有那麼多孩子。

“請問這是……”

趙媽正要上樓梯,聽她開口,扶着扶手回過頭,順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微笑回答她:“哦,這些都是和父母走失的孩子,暫時被收養在我們這兒。之前還更多些,上個月發了報紙,有些父母過來把孩子領走了,剩下的就……”

話已至此也就不必再說下去了。

行至二樓,幾個房間都改成了上下鋪的小床,沈一弓的房間在三樓,穆秋屏是知道的。她隨趙媽到了門前,看老阿姨敲了敲門和裏頭的人通報:“沈先生,秦小姐帶客人來了。”

屋裏那人本躬身坐在桌前,聞言轉過頭來,看見外頭的人時顯然怔愣了一下。

沈一弓摘了眼鏡,他看起來根本沒預料到她們的到來:“秋屏?”

秦明月讓趙媽先下樓,自顧自走進屋裏從包中取出煙來點上:“我既答應了戴老闆這件事跟你一同合作,那該找的人就一道給你找來。”

“秦小姐,國共合作是不錯,但我也不需要你用這種特務手段將不相干的人牽扯進來。”

“不相干?”

沈一弓聽她這句語義微妙的問話微微蹙起眉來。時至十二月來,上海局勢基本清明,老盧犧牲后,上面一直沒有派來新的聯絡員,只是以電碼形式給他發來指令。上個月時是將宋祁送往重慶,這也沒費他太大力氣,宋祁的老朋友過來接他,他們在上海郊外分別了。第二條是三天前發出的,只有簡單五個字——暗殺馬維三。

當天夜裏,秦明月就來了。

他們互相之間對對方老底也清楚得很。沈一弓早些時候已從霍左那裏得知秦明月離開72號情報站轉投戴笠手下的事,但沒在兩人交談中明說。刺殺親日漢奸是他們共同任務,馬維三不好除,在這戒嚴情況下,兩方也就達成了短暫合作。

穆秋屏站在門旁左右打量着書桌邊的兩個人,她思忖片刻,神情凝重起來:“你們找我歸根結底還是為了馬維三。”

“您是馬太太,找您當然是為了她。”秦明月話音未落又讓沈一弓打斷:“秋屏,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我現在就安排人送你回去。”

他說著就要站起身來,卻讓秦明月握住手臂,低聲質問道:“送她回去?我好不容易混進日本人的舞會裏把她帶出來的,你就想把這麼好一個機會白白浪費了嗎?”

“你跟你哥有時候真像,秦小姐。做事也要有底線——別把無辜的人牽扯進這種血腥事件里來。”

“她可不無關,沈一弓。還是說你憐香惜玉心疼了?”

沈一弓揉着鼻樑無奈道:“你瞎說什麼。”

“既然不是就跟她說。這種情況下誰能置身事外?這不是不講底線,我們只是儘可能去保證任務成功。”見沈一弓不肯說,秦明月轉過頭和穆秋屏直言,“我們找你來理由很簡單——我們需要一份完整的馬維三出行日程表,我們要殺他。”

沈一弓極不贊同地想喝止她:“夠了秦明月,別再說下去了。”

可她卻並沒有打算停下:“你也知道你丈夫是個親日漢奸吧,因為他的行為有多少中國戰士死在了上海城內。他讓手下的人去搜尋藏在市民家裏的傷兵,把他們揪出來交到日軍手裏。”

沈一弓揉着眉角靠在了桌旁。

秦明月仍咄咄逼人面對穆秋屏繼續道:“他利用日本人給的特權強佔了大量戰後資產,他手底下的人現在就在日佔區作威作福。你的丈夫,你剛剛也看見了,像狗一樣對日本人搖尾乞憐,這樣的人你說我們難道不該殺嗎。”

可即便這樣穆秋屏的面容仍是冷靜地,她就站在那靜靜聽秦明月把話說完,直到她停下那一刻,才開口,問了一個簡短的問題:“馬維三死了,我孩子的安全你們能保障嗎。”

房間裏第四個人開口了。他若不說話穆秋屏可能一直都沒注意到他。

“當然。你的孩子會活在我的庇佑下。”霍左從房間角落的黑暗中緩步走出來,“我保證沒有人能傷他一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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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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