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求情

第八章 求情

天黑的真快。夏日裏天黑那麼快,多半是要下雨。果不其然,沈一弓在埋好一具屍首準備去埋另一具時,雷聲驟然大作,大雨傾盆而下。他在泥濘中艱難地揮舞着鐵鍬,好不容將坑填好,回頭望一眼蒼茫荒蕪的蘆葦叢,一時間怔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他心裏頭懊悔的要命,一面罵著自己怎麼就開不了槍。可一面又難免會想,那好歹是條人命!哪能說打死就打死呢?

沈一弓頹唐得一屁股坐在泥漿里。他心想自己不能走,一旦走了,這輩子都找不到機會給娘報仇。可現在該怎麼辦?

回去,找師父。不論如何也得找着他,求他別趕自己走。這麼想着,他還是得先回霍宅。

沈一弓到底拉了那麼久的黃包車,腳力非一般人能比,就算被扔在如此偏遠的地方,腦子裏活地圖一動,便知道該怎麼走。他到霍宅時,徐媽撐着傘過來給他開門,看見他這狼狽的樣子長嘆一口氣,想來早收到霍左的叮囑,不敢放他進門。

沈一弓淋着雨站在屋外:“徐媽,求求你了,就讓我見師父一面吧!”

徐媽瞧着這孩子:“你師父叫你做的事你既然做不了,不如就這樣走了吧,這趟渾水別再來蹚了。你蹚不過去的!”

“徐媽,這事我蹚不過去也得蹚!求求您了徐媽,您就讓我見師父一面吧!”

老阿姨也是為難,回頭看了眼宅中一眾僕從,見暫且沒人注意着這兒,忙低下頭和霍左說:“你師父不在這兒。你若當真想求,就去四川中路的清苑小館,找一個叫尤一曼的女人。跟她講明白你身份,說清楚你意圖。老老實實,千萬別有半句假話。她幫不幫你,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徐媽算是給他指了條明路。沈一弓在雨里沖她深深鞠了一躬,顧不得天雨繁重,轉身跑進細細密密的雨簾中。徐媽站在門邊長嘆着氣,看他背影漸行漸遠,瞧了眼自己手裏的傘嘟噥了一句:“怎麼就忘了把這傘給那孩子了。”

沈一弓認路,給個地名就能跑過去。他到清苑小館前時剛想進去,卻讓守門的給攔下了。對方看他一身泥濘厭惡得很,叫叫嚷嚷地:“你哪兒來的野小子?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就敢往裏邊闖?”

沈一弓是真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他只知道霍左在這兒,他得找到尤一曼,讓那女人為自己求情。

“我要找人!我找尤一曼!我叫沈一弓,是霍左的徒弟,有人告訴我說在這兒就能找着她!”

那倆守門的互看一眼,轉過頭來嫌棄道:“就你這麼個破落小子也敢喊咱們老闆娘的名字?還不快滾!”

四川中路這兒富貴人來往的地方,沈一弓滿身泥濘帶雨,冒在這些個太太先生里像是扔進金鯉魚中的一條小泥鰍。左右都不該是他來的地方。

見說不通,沈一弓只能硬闖。雖不能殺人,可跟着霍左這半年,他功夫日進千里,一般人絕不是他對手。他手一抬,膝頭一頂,那兩個看門的根本擋他不住,不過三招就叫他給撂在了地上。一人大喊:“來人啊!有人來砸場子!”

沈一弓實在着急:“我真不是砸場子,我就想找尤一曼——你們老闆娘!”

只見一群穿黑衣服的打手從樓上趕下來,把這沈一弓給團團圍住。各個手裏都拾了傢伙,擺開架勢,只等誰人一聲令下,就對這愣頭青動手。樓下武道場算是擺開了,沈一弓焦急得滿頭冒汗,誤會是越結越大。卻不想,二樓處傳來年輕女子一聲喚:“哎,先別打。”

幾個打手抬頭,沈一弓也跟着往上看去。見欄杆邊站着個淺紫色旗袍的年輕女子,一頭燙卷的中長發,化着淡妝,身子清瘦。

那姑娘望着沈一弓的臉,在樓上開口問他:“你說你叫什麼?誰的弟子?”

沈一弓忙答:“我叫沈一弓!是霍左的弟子!”

姑娘打了個手勢,叫這幫人先把這小子穩在這兒,她自己則往屋裏去了,不多時出來,手輕輕一招。幾個打手紛紛放下手裏頭的棍棒,讓開條路好讓沈一弓上樓。少年也不知這變化怎就來了,只顧着急急匆匆踩着樓梯上樓,到那姑娘跟前,連忙走上前道謝:“多謝這位姐姐了。若不是今天有姐姐相助,怕是不論如何都見不着老闆娘了。”

“你這樣在樓下大聲嚷嚷還動手打人,老闆娘可不會輕易饒你。”姑娘斜了他一眼,領他往尤一曼屋子那走。沈一弓聞言,低着頭略愧怍:“我也不想這樣。只求能見着老闆娘,叫我師父能原諒了我,她要怎麼罰我我都不怕。”

姑娘帶他到門前,聽他開口,挖苦一句:“口氣倒挺大。”

接着便把門推開,與裏面通報:“媽媽,那叫沈一弓的小子我給您帶上來了。”

“帶來了?”裏屋傳來聲響。

姑娘往後退了半步,給沈一弓使了眼色叫他進去。少年走進屋,怯怯道:“是……尤老闆嗎?”

就見一道鮮紅豐腴的影子從帘子后裊裊而來,攜一陣濃郁的玫瑰花香。沈一弓抬頭仔細看了來人面容,從未見過如此艷麗的女子,些許有點看呆了。

尤一曼晃了晃扇子,叫他:“沈一弓是吧?叫尤老闆做什麼?生分的很。你師父差不多喊我聲姐姐,不如就跟着叫我姑姑好了。”

沈一弓知道自己眼神唐突,趕忙低下頭,恭敬喚一句:“姑姑。”

尤一曼腳步輕慢不急不緩繞着他走了一圈,眼神似道輕風卷着他上下打量一便。接着在旁側一張貴妃椅上落座,輕搖着手裏薄扇問:“怎落得如此狼狽?”

沈一弓想起徐媽叮囑,如實答:“剛從郊區回來,踩了泥。”說到這兒,他回頭看了眼自己留下的腳印,紅了臉,“……踩髒了姑姑的地面。”

尤一曼抿笑上下瞧着這少年,看他為這泥穢羞愧,直接開口原諒他:“沒事兒,有人擦呢。你說你來找我做是什麼?尋師父?”

沈一弓點了頭。

“你師父自己去找,到我這兒來尋幹什麼?”

“我……師父今日不要我了。”

其實這事兒尤一曼是知道的,可她就故意當做不知道地問:“為什麼不要你?我看你這孩子老實得很呢。”

沈一弓也不添油加醋,老老實實告訴她:“許是我太老實。師父讓我殺人,我沒用,開槍的時候手抖。他把人解決了以後,就叫我走。”

“那就說明你不該是吃這碗飯的料子,何必逼着自己犯這罪孽呢?走了不挺好的嗎?”

“我不能走,我不是不能殺人,我只是……我只是……”

見這孩子被逼的漲紅了臉,尤一曼玩味地等着他回答:“只是什麼?”

沈一弓站那兒兩手捏成拳頭,半晌,低下頭看了眼腳底:“只是還沒過心裏那道坎……”

那女人定在那兒看了他一會兒,將身子朝另一面側去,支着頭:“可你師父不是能等人的性子。他急得很,誰知道你什麼時候能過心裏那道坎呢?他是做什麼的?他是拿刀的呀,小傢伙,你別這麼逼自己,算了就算了吧。要是因為沒錢,大不了我借你一份。”

“不是錢。我就是想跟着我師父。我……我只有跟着他才能報仇!”沈一弓那兩拳頭越捏越緊,指甲像都嵌進了肉里,“我要給我娘報仇,我要殺的那個人,得是我自己親手去做才行。而要想親手殺了他,我只有跟着我師父這一條路。”

他把老實話都說盡了,可尤一曼卻一時間尚沒給他答案。這陣沉默讓沈一弓覺得心慌。他抬起頭,對上尤一曼那雙似笑非笑的眼。

女人支着頭的手,指尖輕輕蹭着嘴唇,須臾,她開了口:“那,只要能讓你師父回心轉意,你什麼都能幹?”

“什麼都能!殺人都行!如若只有殺一個人才能讓師父回心轉意,不論如何我都會逼着自己去做的。”

“別別別,到了姑姑這裏啊,不要提這種打打殺殺的。我們這兒不興這個。”尤一曼一邊說著,一邊在貴妃榻上直起了身,“我有一個法子,可那不比殺人容易,你只要做到了,你師父絕不會就這樣把你給棄了。”

她這話一出,沈一弓眼睛霎時間就亮了。

“你可得想清楚了。這條路踏上就不回頭了。”

“我想清楚的。我走的都不是能回頭的路。”

“那好。”尤一曼站起身,把之前領沈一弓進來的姑娘叫來,“紫悅,帶這個小先生下去洗洗,然後送他去四樓那間北屋。”

“是,媽媽。”

尤一曼朝沈一弓揮揮手:“你乖乖跟着那個姐姐去,她會告訴你要做什麼說什麼。只要你照着做了,你師父的事,就不算什麼了。”

沈一弓用力點了頭,感激極了:“謝謝了,姑姑!今日若沒有您,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謝我做什麼?那是你自己闖出來的路。趕緊上樓吧。時間可不等人。”

尤一曼看出了屋,自顧自笑着坐回貴妃榻上,嘴裏頭低哼着曲兒,結尾笑出了聲,道一句:“今晚可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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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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