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七月

第八十四章 七月

?霍左就這麼大病了一場。恍惚中聽見廣播聲,發現原來這世道不只是他病了,整個國都病了。

他是絕處逢生,這趟把自己逼到了絕境裏去了也終於尋到了生路。可國?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自1937年7月7日起,日本發兵華北,戰火一片蔓延開去。上海工廠罷工學校停課,人們一股腦的衝上街頭遊行示威,抗議日本的侵略行徑。

蓬萊國貨市場那兒基本上成了愛國遊行宣講的大本營,沈一弓跟梁清文兩個人很早就出門了,要去現場維穩,宋祁從前一天晚上起就被東吳大學的大學生請走做講演去了,還沒回來。霍左起來以後下樓,家裏就剩趙媽跟小強兩人。趙媽忙着洗衣打掃,小強則在院子葡萄藤架的庇蔭下扎馬步。這少年滿身濕汗,白色背心都給打濕了。他也沒注意身邊來人,就聽見有人和他開口:“練了幾年了?”

沈強循聲望去,看是霍先生,就趕忙要收腳跟他問好,讓霍左抬了抬手攔下了:“沒事兒。”

少年就答:“算下來差不多六七年吧。”

“你爸教你的?”

“嗯。”他點了下頭,轉而又想起來,“我爸說你是他師父。他的功夫是你教的?”

霍左沒點頭,但也沒否認:“算是吧。”

“那您能幫我看看嗎,我爸最近太忙了。”

“行啊。”霍左說著,從地上隨手拾起一根樹枝來,“你打一套,我瞧瞧。”

沈強便將腰身一立,雙手握拳神色認真了起來。小院之內存寧靜,校園之外隔幾條街就有學生遊行的隊伍過去,都在反對日軍向華北增兵。政治局的徵兵海報貼滿了大街小巷,凡心中留存熱血的青年人都爭先恐後去了徵兵處。

秦明月看着樓下遊行隊伍人頭攢動,眼神微微沉下,她身後,秘書小徐終於從辦公室里出來,通知她說:“您進來吧。”

女人手裏捏着那封電報踏入陳瑞豐的辦公室。裏頭一股嗆人的煙味,陳瑞豐眉頭緊鎖就坐在他的辦公桌後頭。看見她進來了,他問道:“你來做什麼,霍左抓到了嗎?”

秦明月把手裏的電報放在他桌前:“長官,日本都已經朝華北增兵了,您還需要我跟特務科的人合作逮捕霍左嗎?”

“小秦……”

“這是與虎謀皮,唇亡齒寒,難道你想把上海拱手讓人嗎!”

“小秦,情報處的事情是情報處的,戰場是戰場。”

“我以為這裏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我們需要勝利,只不過有的人站在台前光鮮亮麗,而我們隱秘於黑暗之中,不得不使用這些卑鄙的手段。”陳瑞豐摁滅手裏的煙,嚴聲問道,“這是命令,你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通過與日本方面合作,將霍左逮捕歸案直接槍斃。你還有什麼疑問嗎?”

秦明月哽在了那兒,稍許她咬了咬牙關和對方搖頭了:“我沒有疑問了。”

陳瑞豐把手一揮:“那就出去吧。我猜你的搭檔正在等你。”

她就這麼被上級從辦公室里趕了出來。外頭不斷傳來遊行吶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嚴重抗議日本向華北增兵——”

秦明月抬起頭,正看見那扇窗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她看着自己身上那身國民黨軍裝,還有帽額前青天白日的軍徽,莫名頹喪地嘆出口氣。

她現在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呀?她的使命到底是什麼?

街道上遊行的人群匯成河流朝一個方向奔騰而去,那些鮮紅的標語和刺眼的橫幅就這樣硬生生扎進了她眼睛裏。秦明月抬手按住了腰側的配槍,她又回頭看了眼陳瑞豐緊閉的辦公室,抬步快速離開了這裏。

辦公室內,陳瑞豐抬頭盯着那扇房門看了一會兒,伸手拿起了電話。

“喂,是我。派另一組人去那裏看看。對,如若發現……帶回來,我親自施刑。”

七月里的夏悶熱得出奇,頂頭的太陽炙烤着路面,溫度隨着人聲鼎沸繼續攀升着。

下午兩點,秦明月換了條單薄的旗袍拎着一隻小巧的藤手包走入五星飯店,沉悶的午後,飯店裏的服務員都顯得昏昏欲睡。她走入之後第一眼便看見坐在靠窗位置等候她的男人,靳牧見她來了正想起身,卻沒想到她竟快步走來,將一冷硬的物件頂住了他小腹。

秦明月握着他肩膀將他按回沙發中去。靳牧瞪大了一雙眼緊盯着她的面容,一低頭,便能看見女人握着的把那消音手槍。

他還來不及喊出聲來,那女人就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嘴唇,他人只以為是熱戀中的情人久別重逢,根本沒想到那個男人腹部已連中了兩槍。

等秦明月再支起身,她把已經死去的男人擺成了一個低頭趴在桌子上的姿勢,將槍收好,帶上了包里放着的那副墨鏡轉身離去。

空氣仍悶熱,亞熱帶季風氣候的濕潤空氣順着城市的邊緣一點點壓迫了進來。

屋裏頭的大鐘剛敲過兩下,霍左坐在門旁竹椅上有一搭沒一搭跟趙媽聊着天,小強這會兒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們學校跟着停課,同學間說是也要去遊行,大清早讓沈一弓給訓了。到下午,這小孩旁敲側擊問了霍左的意思,看他沒打算管,就說了聲:“您別告訴我爸。”

這會兒沒人影了。

霍左有很久沒這麼閑適了,癮頭到如今也戒的差不多,扒了層皮下去,說是難熬倒也還成,他算是疼慣的人了。趙媽戴着他給的那隻細金鐲子撕地瓜藤,晚上拿辣椒炒了也是盤菜,挺清口。霍先生在旁搖着扇子,想眯一會兒。就這清閑的午後,冷不丁響起了砸門聲。

趙媽停了手頭的動作抬起頭,她雙手往圍裙上擦了擦,把籃子放下:“我去開門。”

“等等。”霍左倏忽間意識到了什麼,先站起身,“我去吧,趙媽。您忙活。”

趙媽就又坐回去了,看着霍先生放下手裏的蒲扇起身穿過小院,拉開了門。他看了眼外頭的來人,心莫名就平靜下來了:“來找我的吧。”

外頭身着便衣的探員和他點了點頭。霍左道:“我跟你們走。我的事跟這家人沒關係。你們不動手我就不動手,你們要動手這事就沒那麼簡單了結了。”

來的那幾人互相看了一眼,讓來一條路給他,算是回答。霍左沉下了口氣,回頭跟趙媽說:“趙媽,我有事兒先出去一趟。朋友來找。”

趙媽坐門檻上就問:“那您回來吃晚飯嗎!”

“不了。”他答,“您跟小沈也說一聲。這次謝謝他,下回有空了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說完這句他便踏出門去了。趙媽眼陣陣看着那門關上,若有所思看了眼身側小椅子上的那把蒲扇,長嘆出了一口氣。

霍左由這四個人前後緊跟着,雖處劣勢,卻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像是帶着自己的門徒在自己的地盤上巡視。出了巷口,正看見沈強滿身是汗握着遊行小旗跑回來,見狀就喊了一句:“叔叔,你走啦!”

霍左朝他招招手,讓他過來,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年人,個頭快跟他差不多了。

“小強,有句話我一直忘了跟你說了。”

這少年面露疑惑。

男人說:“你長得和你父母很像。他們若知道你長成今天這個模樣,一定也會很高興。”

他語畢后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肩膀,跟着身邊那四個人頭也不回走了。留那少年還怔怔地站着,垂下了手,眼裏蘊起水霧。等他回過神去看時,早不見霍叔叔的身影,他只能小聲對着那條空蕩蕩的巷子喃喃一句:“那我爸媽……到底是什麼模樣啊。”

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只有政治機關裏頭陰森森透出股寒意。霍左跟着這些人到了地方又下了樓,期間帶上了手銬,頭上被罩上了布袋。手腕上這鐵玩意兒箍着難受的很,推他的人也不知輕重,霍左心裏頭算着數,走了多少步,下了多少級樓梯都一清二楚。過了會兒似乎到地方了,又有人把他往椅子上一摁。

他也不着急開口,手背在身後先那麼坐着。先聽見了皮鞋聲,接着就聞見了煙味兒。

有人說話了:“還是得這麼把您給請來,實在是不好意思了,霍先生。”

來人一把將罩着他腦袋的黑布扯掉了。霍左打量着眼前這人,笑了起來:“陳長官,好久不見啊。想不到您還給我一個見面的機會。”

“多少您以前也是黨國的功臣,再怎麼樣也該給您一份尊重。”陳瑞豐這麼說著,從口袋裏取出煙盒,和他抬了抬眉,“抽嗎。”

霍左點了頭,他煙癮大也是眾所皆知的一件事。陳瑞豐取出一根來給他塞嘴裏,又親自拿打火機給他點着了。霍左略微狼狽含着那根煙問他:“你請我過來,決計不是為了這一支煙的吧?”

對方姿態優雅在審訊室的小椅子上落座,翹起了二郎腿端着手裏的眼搖頭:“這有的話說開了就不好看了。但霍先生如若是喜歡直白說話,也好。那就省事了。”

語畢,抬起頭,露出一副十分狡黠的笑來。

“小秦,輪到你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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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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