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背叛

第七十四章 背叛

?在走廊盡頭,不知道是誰用力將窗戶拉上,發出一聲巨響。

長尾略微尷尬地掃了眼身旁少將的軍銜,他抬手,解釋道:“事實上,這只是想向您表達尊敬的一種方式而已,我們……”

霍左此刻則摩挲着手中杯盞,以一句話打斷了他:“長尾先生,你知道我的長輩曾經和我說過一句老話,叫做‘講義氣的事情,要喝酒,談生意的事,則喝茶’。”

長尾略微不解望向他,正欲伸手去拿自己杯盞時,霍左卻直接把茶杯輕放在面前小几上,聲音雖輕,但每一個字都說的非常清晰:“但我今天來這個地方,不是來找你和你的朋友喝茶的。”

霍左抓過放在一旁的禮帽站起身來,和兩名日本人微點了點頭:“不好意思,青龍會和我個人名下企業都不會和日本人合作。眼下局勢複雜,沒有什麼民間不民間的。我霍左雖然不是什麼正派人士,但在這件事上,我還不想做眾矢之的。”

長尾臉上本友好的笑容漸漸消融了,他雙手交叉在身前盯着他:“霍先生的意思是……談不攏了?”

霍左則轉頭看馬維三:“馬大哥,你呢,什麼意思?”

馬維三那龐大而又肥胖的身軀卻像是被釘在了座位上左右為難,他囁嚅片刻,目光閃爍始終不敢正視霍左的雙眼。

“霍先生,您就不要為難馬先生了。您不想做的事情不代表別人不想做。”長尾言畢,不等霍左沉下臉來和馬維三開口,就先與他微笑道,“馬先生,您可以先去休息室等會兒,我們現在希望和霍先生單獨談談。”

馬維三忙不迭站起身來,倉促離去前,回頭看了霍左一眼,年近五十的男人眼中滿是怯懦,離去時背影看起來羸弱又蒼老。十五年前法租界探長的威風這會兒早已蕩然無存。他離去后將門緊緊關上,霍左握着將他禮帽握在身前,身形挺立,程長宇也早跟着他一塊起身了。

男人沉着眼,側過頭冷聲道:“如何,談不攏你們想怎麼樣呢?”

那名軍官仍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彈,只是目光中透出令霍左極為厭惡的輕蔑。長尾站起了身,他抬起手來輕握在身前微笑道:“いいえ。私たちは希望のないことに努力することはありません。ただ、お宅の誰かがあなたを待っているとしたら、今日はがっかりするだろう。”

這一次沒有人再翻譯了。霍左心下一沉,多年死人堆里摸爬滾打下來的直覺讓他在槍聲響起前就先挪動了身形——而槍聲,槍聲正從他身後響起了。

子彈狠狠咬在霍左肩頭的那一刻,他才聽見開槍的人一字一頓和他翻譯到:“不。我們不會為沒有希望的事情努力的。只不過,如果您家中有誰正在等候您,今日恐怕要失望了。”

但在他開第二槍前,霍左卻早已將刀從長袍下拔出,第一刀割破了長尾的喉嚨,第二刀迎着上杉的槍口,拿手臂吃下子彈,插入他胸口。程長宇的開了第二、第三槍,分別打中了他的小腿與肩部。

霍左拉起屍體擋住了他接下來的幾顆子彈。他的兄弟,他曾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號稱手無縛雞之力,連槍都不會用刀都不會使的文化人,如今卻漠然一張臉嫻熟且毫不猶豫地對準他扣動了扳機。

二樓槍響的那一刻,原本待在樓下的那群女招待也將槍從袖子裏拔出對準隨霍左而來的保鏢們。霍左聽見樓下傳來機關槍聲,拖着上杉的屍體與程長宇一面對峙一面退到了陽台門邊上。他看了眼自己身上不斷滲出血來的彈孔,和程長宇慘淡一笑:“程長宇……沒殺過人的程長宇,東京回來的程長宇。我的好兄弟,程長宇。”

程長宇端着槍一言不發看着他。

霍左一拳砸破玻璃,風灌進來,吹亂了他鬢角泛白的碎發。他拖着屍體退到陽台與房間交界線那兒,盯着程長宇的眼睛:“所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北平?不,不對,北平也許只是你彙報工作的某一個節點。我猜還會更早一些?在東京?”

程長宇眼神有那麼短暫一瞬地躲閃,但很快就恢復常態,堅定將槍口對準霍左了。

他終究還是回答了一句:“不是東京。”

霍左掃了眼樓下,血腥味已經開始蔓上來了。

“不是東京?”霍左忽然自嘲一笑,“所以你是在我更早更難預料到的時候就已經被安排到我身邊了嗎?”

“……我的父母,都是旅居上海的日本人。”

“這樣說我就明白了。”霍左胸口太多東西壓在上面,傷口處的血一時間根本難以止住,而他卻必須在這緊要關頭克制住這種被背叛的憤怒,他笑了,一個冷酷又決絕的笑容,“你敢對我開槍,你記不記得小旭和孩子都還在霍公館?”

提及他的妻子,程長宇眼神里再度閃現過一絲動搖。

“我知道。”但他卻仍強硬將這所有情緒都強壓下去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霍左。這些年你看在過去情分還在用我,但你懷疑了。”

“我多希望我的懷疑不是真的。”

“它是。”程長宇打斷了他,“霍左,你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我唯一能感到慶幸的就是那麼早能認識你,做你為數不多的朋友。你的疑心太重了。如果不是那樣,可能我早就死在你刀下了。”

“現在你對我開槍了——你和你的日本同僚。你們敢殺我,就敢對我的人下手。”

“……你讓我帶小旭和孩子們去,霍左,你還是那麼擅長用這種狠毒的伎倆。”

“我以為這至少會讓你有所猶豫。”霍左看着他,“你的太太,孩子。我說過她在我眼裏像家人一樣重要。”

“他們在霍公館。”

“你帶來的。”

“你會死,霍公館所有的人都會……死。”

“就算那裏有你的妻兒?”對了,現在程長宇的身份是殺手,日本人安插在上海的棋子,冷情的像怪物那樣的特務。就像他當年——霍左怎麼會猜不到呢?可他多希望自己的猜測是錯的,然而現在能留下的只有嘆息,他知道徐媽這會兒一定還在準備晚上的餐點,孩子們來了,她會蒸籠棗泥山藥糕,孩子們喜歡的,他從小也喜歡吃。

但現在……

霍公館所有人都會死。一個他曾經的朋友,曾吃過徐媽飯菜的舊友這樣說的。

霍左說:“今天你太太和孩子們都要死了。我也會死,對吧?”

“是。”

“可你覺得你有幾成把握?”

“七成。”

“不到七成。你槍里只剩下一顆子彈了,就憑這一刻子彈你殺不了我的。”霍左的自信與悲涼都浸在了他臉上的笑里,他搖着頭,在程長宇衝著他腦袋射來那顆子彈時,就先從屍體手臂下朝他喉口開出了一槍。

“砰——”

徐媽正嘀咕着去後門拿菜的小胡怎麼半天不回來呢,冷不丁也聽見了這樣一聲槍響。冷汗迅速爬滿她後背。

她是霍家的管家,她聽得出那就是槍聲。廚房裏在某一瞬開始混亂起來,然而發生的一切卻如同慢鏡頭在她眼前流轉。徐媽扔下了手裏正為小客人準備烹制的米糕,轉身飛快奔向了樓上。

槍聲在她身後響起,一聲、兩聲,然後越來越密。尖叫聲開始弱下去,什麼東西鑽入她后腰,冰冷地疼。她衝到了二樓,遠遠地看見程太太還抱着兩個女兒手足無措僵硬在走廊上。

她說:“快走——”

欣怡先反應過來,拉着媽媽的手轉身踉蹌跑去。

徐媽看着她們的背影,原本朝前一步的腳停頓后,又收了回來,她低頭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那枚彈孔,苦笑着轉身又走下了樓梯。鑽進她后腰的東西把她的身體拉開了一個小洞,血開始在她素青色的旗袍上滲透開,她聽着槍聲在公館的四面八方吵鬧起來,好像吵雜的鞭炮。

她在門廳那兒的紫檀木太師椅上坐下了,徐媽總坐在那兒,這是等老爺回來最好的位置,因為剛好能傳聲到廚房,讓他們把熱好的東西端上來。她把圍裙摘下放在旁邊的桌上,而後就聽着那些槍響靜靜坐着,雙眼緊盯着大門方向。

她終生未嫁,自霍左來到霍宅起,就像他母親那樣陪護在他身邊。她甚至沒有一個叫得出的名字,霍宅里的人好像只記得她叫“徐媽”,就這麼一直叫着。她從哪兒來,究竟又有什麼樣的過往,沒有人知曉。

別人只知道,她是最早一個意識到要給老爺做新衫的,會提醒老爺早點歇息,把他大煙放起來的。她永遠就在那兒,不論颳風下雨——霍左一喚就能找得到的地方。

金小姐一家還在樓上。

金小旭一手抱着丫丫一手讓欣怡拖着踉蹌奔進了霍左房間。姐妹兩個其實才剛剛從那裏面出來,去找霍左說藏在“秘密之處”的禮物。她看着她的女兒衝到霍左抽大煙的羅漢床上,用力按下扶手上的獅子頭,床板整個就翻了起來。

外頭腳步聲越來越密了。金小旭站在那兒,看着大女兒鑽入裏面的夾層以後,立刻把手裏的小女兒也塞給了她。欣怡等着她一同進來,可下一秒,金小旭做的卻是將床板又用力壓回去了。

欣怡喊起來:“媽,你快進來你在外面做什麼!”

金小旭顫抖着把她的手往黑暗處推,她最後一眼看着她兩個女兒,只對欣怡說了一句——

“你千萬不可以讓妹妹哭出聲來。”

而後欣怡所能見所能觸摸到的就只有一片黑暗。她抱着丫丫蜷縮在那兒,帶着恐懼與茫然。妹妹還太小,不足以意識到發生什麼,幾次動嘴后,姐姐把手捂在了她的嘴上。

姐姐湊在妹妹的耳朵邊小聲又哽咽着說:“媽媽說了……不可以哭出聲的。”

她們姐妹兩個就這樣沉默在黑暗裏,聽着四面八方有槍聲響起,那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幾聲就像在她們耳朵邊上。

三聲。

欣怡捂着妹妹嘴巴的那隻手忽然間沒有力氣了,她自己也幾乎控制不住,將把字音脫口而出——可她終究沒有。她的手上濕漉漉的,沾滿了自己和妹妹的眼淚。她們想再聽點什麼,哪怕只是媽媽小聲的嘟噥,可沒有。

黑暗裏什麼都沒有。

她們沒有聽到母親的喊叫,也沒有聽見徐媽的聲音。只有兩個陌生男人用她完全不懂的語言在那兒互相交流。那些對話聲開始遠離,離開了房間,離開了公館。離開這裏。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欣怡把手鬆開,垂到一旁,指尖觸碰到一片潮濕。

是血。

丫丫哭了。

她的聲音被埋在了母親的身軀下,那張已被血浸透的羅漢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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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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