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沉默

第七十一章 沉默

?天氣悶熱,從中午邊就開始響雷,到這會兒雨還是沒落下來。

窄小緊湊的石庫門間貼着一張又一張軍事委員會政訓處印製的海報,線條粗獷,字體放大。分別寫着“人人敵愾,步步設防,堅強壁壘,制敵死命”。

哭聲雜着僧人做法事敲木魚聲一道傳出來,燒透的紙錢灰燼漫在半空,從窄門至客廳放滿了白花圈。主人家的遺孀帶兩個半大孩子抱着灰白頭像跪坐在地,已哭到沒有力氣。

在來送葬的人群中,沈一弓只是這群人里最不起眼的一個,他穿着黑色西裝,蓄起的絡腮鬍顯然被細心修剪過了。他身邊站着的人忍着通紅的雙眼和逝者與其家屬深鞠一躬。他們甚至沒有辦法在一位舊友葬禮上留下名字。抱着相片的女人在沈一弓靠近時握住了他的雙手,沈一弓張了張嘴,試圖說點什麼安慰她一下,可終究還是低着頭,用力回握了一下。

而後他們走出小院,聽天邊又想起一道悶雷。他和身邊的人一同朝巷子外走去,直到有一人開口打破沉默。

“這已經是今年第七場葬禮了。”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宋祁咬着牙關低聲開口道,“公開的,第七場。而不公開的,又有多少人?”

“小宋,我們有死命令的,理論上我們不能公開談論這件事,你……”

“所以還是要繼續沉默嗎?”宋祁看起來比幾年前要瘦好多,他雙頰明顯乾癟下去,通紅雙眼中爬滿了紅血絲。在和沈一弓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望着對方。

“我們沉默很久了,31年他們抓人的時候我們沉默,他們把那五位作者統統活埋的時候我們沉默,32年一·二八事變之後我們沉默,《淞滬停戰協定》簽署以後我們繼續沉默。34年他們在大街上槍殺我們同胞的時候沉默,35年他們闖進我們兄弟姐妹的家裏,把他們未足月的小孩打死我們還在沉默!”

他渾身顫動,抬起的手直指沈一弓的面龐:“戰爭無處不在,我們的敵人像病毒一樣滲透進來,可你還在說你老一套,沉默!沉默!沉默!”

沈一弓快步上前將他嘴捂住警惕朝四周看去,他摟緊宋祁的肩膀拖着他往前走同時低呵道:“你知道這附近有多少潛藏特務,這麼大吼大叫你瘋了?”

宋祁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將他手推開,他臉上淌着淚,聲音沙啞又絕望:“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繼續像這樣等死!”

“我們不是在坐以待斃,這些年來,國貨運動、宣講、演說、戰鬥!我們沒有在等死!”

“可你卻在害怕。”

“是你在害怕。我希望你理智一點,這一年來我們損失太多同志了,組織要求我要保證你的安全。”

宋祁仰起頭來,冷笑着看着他的表情:“我何德何能讓沈主任親自保護我的安全?你們從來沒有信任過我。”

沈一弓拉住了他肩膀,神情嚴肅慎重地和他道:“我們怎麼會不信任你?你創作的這些劇作、,對我們組織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宣傳。”

“你們只想讓我做一個有口舌的懦夫,把我的心壓回地底,讓它停止發聲,保持沉默。”宋祁甩開了他的手,他今天穿短袖襯衫配一條背帶工裝褲,這會兒手正好插在口袋裏疾步朝巷口走去,試圖把沈一弓甩下。沈一弓追了上去,他在巷口抓住宋祁的手臂將他拉入側面的小路里。他抬起一雙大手擦乾了宋祁臉上的淚。他是這樣一個脆弱又容易歇斯底里的男人,很多時候沈一弓甚至會覺得這樣的男人令他陌生。

他曾以為男人就必須是強硬、不屈,永遠維持着戰鬥姿態,絕對不會被情緒干擾,一個堅不可摧的戰士。但宋祁不是。共同工作這一年以來,沈一弓發現原來男人也有痛哭流涕的資格,男人也可以適當軟弱。

但不該是現在。

沈一弓將自己額頭緊靠在他額前,一遍遍用拇指摸過他的雙頰,讓他儘快冷靜下來。宋祁緊閉着雙眼,渾身顫抖,近乎失控。

“你不是任何人的口舌,小宋。噓,冷靜點聽我說。我知道今年以來犧牲的同胞越來越多,前線戰事也漸漸吃緊,但你要撐住,上海到處都有表演你創作的劇本,全中國的學生都朗讀着你寫作的課文,你說的‘要堅持下去,和帝國主義抗爭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他們都在聽,我們的同胞們都讀到這句話了。”

“太久了,沈一弓……這種痛苦太久了……這種喪國恥辱和眼睜睜看着同事死在內鬥的槍口下。”宋祁眼睛根本不敢睜開,他怕睜開看見的仍然是這樣一個讓他失望的世界,“你為什麼能那麼冷酷……你為什麼可以撐着。今天老汪的葬禮,你怎麼能做到一滴淚都不流?他太太和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老汪做了什麼,他們只以為他就是出了一個普通車禍。可你知道不是,真相不是這樣,你知道!”

宋祁的身體在缺失力氣朝下倒去前,沈一弓伸手將他抱緊擁入懷裏,他安撫着輕拍在男人後背,告訴他:“我們會記住老汪是為什麼而犧牲的。他的太太與孩子總有一天也會知道這一點的。不過不是現在。”

沈一弓等待着他的呼吸漸漸平緩,恢復正常,他從口袋裏拿出帕子遞給他擦拭去眼淚。待宋祁抽了抽鼻子,終於能好好站在那時,他攬過了他的肩膀,與他開口道:“好了,我們回去吧。”

天邊又有雷聲響起,豆大的雨滴終於從烏雲間相攜落下,砸在屋瓦、石板之上。距離“九·一八”事變已快六年,距離上海簽署《淞滬停戰協定》也近五年。戰爭從何而起?戰爭無處不在,敵人究竟在哪兒?敵人卻近在身旁。

炮火也曾在黃浦江邊轟鳴,卻又停息,所謂的國家領導人在停戰協議上籤署姓名,讓日本人陳兵虹口、楊浦,而國民政【和諧】府在上海卻幾乎不置一兵一卒。他們把這顆耀眼的東方明珠拱手相讓,明明屈辱卻要假裝無視,大開家門歡迎侵略者到此來訪。

窗外是大雨傾盆,霍左放下手裏的煙桿,躺倒在鬆軟的床榻上。他手邊放着一份報紙,上頭的日期寫的是1937年6月12日。報上大篇幅報道了國民黨中央考察團此次至延安考查的具體內容,及國共兩黨的廬山談判。報紙歸根結底是為南京服務,大肆渲染了一番蔣委員長不計前嫌勞苦功高的豐功偉績,關於延安方面提到不多,即便有,也很難不有失偏頗。

這一桿煙將要抽完了,門外也適時響起了敲門聲。

“誰……”他氣若遊絲。外頭徐媽說:“老爺,程先生來了。”

“讓他直接上來。”

“好。”

霍左把手裏的紫砂頭的煙桿放在桌上,支着頭微眯着眼斜靠在墊子上等人進來。程長宇不多時進了屋,看他模樣,就隨口一句:“大哥您今日清閑嗎。”

六年前他被霍左六顆子彈狠狠震懾過,從此以後再不敢輕易造次,全心全意待在上海,留在他身旁做他的左膀右臂。可他們之間對此也心知肚明,一旦背叛可能發生,之後想再回到過去親密無間就難了,做朋友如此,做夫妻如此,做搭檔亦是如此。霍左唯一能做到的,就把能允諾給他的財富、地位、人脈統統都給他,至於更多的?他是給不了了。

霍左跟他抬了抬眼,擺手示意他走近些。話說回來也是程長宇臉皮夠厚,那六顆子彈之後,他倒也能舔着臉回來繼續大哥前大哥后的跟隨在霍左身邊,好像當初他在北平生出的野心與異心不過是年少無知犯得小錯誤,知錯就改就能把他曾做錯的都徹底抹除。這幾年鞍前馬後,確實也拼了老命,該得的也都得了,似乎看來也已經不錯。

程長宇走到他跟前,尋了張椅子坐下,與他伸過頭去:“您說,什麼事兒?”

霍左把小几上的一張邀請函甩給他。

“你自己看看吧。”

程長宇趕忙將這封邀請函展開,裏頭上半部分用日文下半部分用中文寫着,請霍先生明日與馬先生、尤小姐一同至公共租界內東京大飯店一聚,小談東亞共榮銀行相關事宜。

程長宇端着那份請帖,猶豫片刻試探着開口:“……這,您當初可是警告過我,不得與日本人做生意的。”

霍左揉着鼻樑,面色陰沉:“如今日軍陳兵租界,老蔣那嘴臉還不知道跟延安的人是和是戰。”

“三月在杭州不是談過,談崩了嗎?”

“現在他們要也談崩,這幫日本鬼子就要在老子頭上動刀了。”霍左說著,在小几上猛地一拍,“明天我會去,你跟我一起去。”

“我跟您一起去?”

“對,你給我當翻譯,我信不過那幫傢伙提供的。”

程長宇就笑:“承蒙您信得過我。”

霍左卻陰鷙着一雙眼,冷不丁直起身來,盯着他目光說了一句:“那你說,我該信你嗎?”

“那還能不信?當然該了!”程長宇答得倒快,霍左手驟然一下握着了他頸后,將頭與他靠近,程長宇一時間收住話頭,琢磨不透眼前人的意思,正緊張,就聽霍左開口:“好,兄弟,我這次……也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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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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