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麻將

第六章 麻將

霍左進書房的時候,正看見尤一曼坐在他的位置上抽煙。女人穿了條蠶桑絲的墨綠斜襟長旗袍,一頭燙卷的中長發披在肩頭。她是上海灘最易被人追捧的那一類女人,容貌姣好、妝容時髦、身材惹火。現在這樣一個女人就坐在那兒,在霍左的書房裏,霍左卻懶得多看她一眼,彷彿這個女人和別的女人對他來說沒有分別,她的美貌對他來說是如此的稀鬆平常。

尤一曼跟他認識也有些年頭了,對他這態度也見怪不怪。她見人來了,就撣了撣煙灰開口:“你說的我已經給你辦妥了,姓馬的走的急,倒也如你說的,像是對老爺子如今怎樣一概不知。”

霍左取了帕子洗了把臉,他轉回身來順便把煙灰缸從茶几上拿到書桌前:“今日試這一次,吳老爺子看來已經不管事了,大世界但凡出了意外藉由馬探長來處理。”

“那誰讓姓馬的是他女婿。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吳老爺子連女婿都不輕易說了,病的得多重啊?”尤一曼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身子骨往椅子另一邊軟過去,“你要找豹子幫,我給你找來了,馬維三的底,我也給你透過了。接下來呢?你是打算跟你爹一樣事無巨細先跟秦爺報了,還是說……”

霍左朝尤一曼伸出手,對方識趣拿出香煙來劃了火柴給他點着。男人靠坐在桌腳低頭望着她:“吳老爺子一病重,大世界就是塊落盡螞蟻窩裏的糖糕。多少人想圖一塊地,既然咱盯上了,就先吃口飽的。”

尤一曼興奮地坐直了身:“你有計劃了?”

“日夜銀行放出去的款和收進來的錢早收支不平衡了,老爺子一病重,誰還敢在他那兒存錢?你不是想要西面的那排門面嗎?”

“這麼大方,好大一片門面值點錢呢。”

“你經營我入股,分成四六,我佔大頭。”

這話言畢,尤一曼兩手交叉,細細摩挲了片刻道:“我打十四歲起爬人床,爬到了堂口三十二家寓所老闆娘的位置上。現在我不想爬了,才找你要這條路。”

“今晚放的消息,最多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操作,明天上午天一亮我就得去秦爺府上。抓得住就是你的,抓不住那就算了。”霍左仰頭吐出一口煙,尤一曼沉着眼神望着他,須臾,她從手袋裏取出煙來也自顧自點上:“好。可我一個人吃不下那麼大片門面。”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找程長宇,他會給你搞定的。”說罷,看了眼書房裏的座鐘提醒她,“要九點了,一曼。”

尤一曼便不再多做叨擾,已然談妥,這會兒就得搶着時間。臨出門時她微頓了腳步,回頭困惑道:“你有法子能做大,幹嘛還一直留在秦爺手底下?連豹子幫這樣的傢伙都敢張嘴咬太歲,你怕什麼。”

“我不是怕。”霍左手裏的煙已燃了大半,他把那點煙灰點進煙灰缸里,目光與她那兒輕斜,“誰說要賭籌碼一定得自己出。”

“你那徒弟呢?”

霍左不曉得這女人平白無故為何會問道他徒弟身上。

“徒弟就是徒弟,這有什麼好說的。”

“沒見過二十幾就收徒的。噯,要瀉火,店裏還給你留着人呢。”

尤一曼說過這話,最後看他一眼,轉身婷婷裊裊地走了,留下道足與合歡花爭艷的背影。

霍左這兒事情談完,招來下人詢問沈一弓情況,聽過後放下煙朝練功房那兒踱步。今日圓月皎潔,照的院落一片銀白,霍左在老榆樹下站了站,聽練功房那兒傳來擊打木樁的聲音。

沈一弓來了已過半年了,乖順、懂事、刻苦、勤練,好徒弟該有的本分他都有。話不多,這是霍左最為欣賞的,心地善,這就有些棘手了。半年相處,霍左看出這少年有血性,只可惜,有道慈不掌兵、善不經商,做殺手更不能有惻隱之心。

讓他就做一個殺手嗎?值得嗎?

那麼想着,霍左已到了練功房。那少年一身腱子肉叫月光照亮,黝黑髮亮的皮膚上淌着汗液,濃郁的雄性氣息蒸騰而起,是尋常人擋也擋不住的氣勢。當初霍左會願意收徒,是看中了他眼神里的兇猛。如今看,這份兇猛之上還鎖着一道枷鎖,連霍左自己都在猶豫是否應該將其打碎。留在身邊的,是怒目金剛好還是冷麵修羅好?

屋中少年一腳將木樁踹斷了,而後頹然坐在地上。霍左見他肩上傷口迸裂,取出另一塊帕子上前,按在那彈孔上:“我總共就兩塊帕子,都沾了血,只能讓徐媽重新做了。”

“師父?”

沈一弓連忙要起身。

霍左問:“肩膀受傷,來練功房做什麼。”

沈一弓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頭:“腦子亂,就過來了。”

屋裏未曾掌燈,也就練功房中央天窗透下點月光能勉強照明。霍左也沒說什麼,只是在這少年頭上囫圇揉了一把。

沈一弓心慌:“師父?”

師父站在那兒:“你是不是不想殺人?”

“我……”沈一弓一時啞然了。他不想殺人?那絕不可能。他做夢都想把害死了娘的男人給除掉,“我不是不想殺人。”

“殺人就是殺人,不存在說殺這個是該殺,殺那個就不該殺。”

“今夜那幾人與我無冤無仇,我如何能下殺手呢?”

“那若一槍把程長宇殺了,再把你殺了,還叫無冤無仇嗎?”

沈一弓眼裏透出迷茫。

霍左留下一句:“沒出息。”

就轉回身出了練功房。留沈一弓一個人呆在那兒沉思。

又過幾日,沈一弓肩上那個傷口開始長肉了,霍左就又帶他出了門。這次只有他們兩個,叫司機開車送到虹口公園旁的浴室門口,霍左叫師父先回去了。

這趟出來霍左也沒說是幹什麼的。他不說,沈一弓就不問。霍左帶着他進去泡了腳,又衝過涼,跟幾個看堂口的人打過照面。接着泡澡,喝茶,闔眼小憩了會兒,見下人過來湊在霍左耳邊小聲說了點什麼。兩人就由這小廝引上了樓,披件洋式浴袍走進了間休息室。

進了門,沈一弓才知道,霍左今天是過來跟人打麻將的。

看來是應酬,那就是朋友了,難怪只帶了他一個人。

除卻霍左,另三人沈一弓都不認識。這三個年齡較長,一人清瘦,另兩人體型偏胖,一個人是圓臉,一個人是方臉,倒好分辨。四人坐下,霍左都尊稱另三人叫叔叔。他們喊霍左“小霍”,看來確實輩分挺高。

四個人坐下。清瘦那人先開口:“三缺一,聽你來了,趕緊叫上來。陪我們一幫老頭子打麻將,你不要嫌棄我們腦子慢。”

霍左坐下,跟着搭起麻將牌:“幾個叔叔不要嫌我最近沒打了,牌技生疏就好。”

“你牌技生疏,不就等於給我們幾個送紅包嗎!哪能嫌棄!”圓臉的老胖子彌勒佛一樣,總是笑嘻嘻一張臉,旁邊方臉的一直沒說話,只是把牌壘好了,斜了眼霍左身後的沈一弓說一句:“這就是你那徒弟?”

“五叔消息挺靈通。”

“劉媽去買菜的時候碰到徐媽,聽她講的。”幾個人分別擲了骰子,圓臉坐莊,幾人摸牌。五叔說,“你爹的事情都料理好了?”

“料理的差不多了。”霍左扔了張北風,“豹子幫那點事兒已經釐清,幾家廠房該談的也談下來了。”

瘦子就問:“那麼一幫混混到底哪兒來的膽子敢對大哥動手?”

霍左臉上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一雙桃花眼內卻是冷峻:“是啊,多有意思,後頭沒人折騰,哪來的膽子?”

除卻開口問話的瘦子,左右兩人神色都微妙一怔。霍左提醒他下家那個圓臉胖子:“五叔,該您出牌了。”

“哦,對對對,是該我了。北風。”圓臉胖子出了牌,好似試探,“你是從哪兒聽着風聲了?大哥那事兒背後還有貓膩?”

瘦子跟老五依次出過牌,又輪到霍左這兒,他答:“我叫人拿馬維三的名頭試豹子幫,人不覺得馬維三多大。那你說,背後支持着他們的人,得比馬探長的口氣硬吧?”

他出了牌低頭看一眼:“我聽章了。”

“手氣不錯。”瘦子就笑,“照你這麼說,還能是吳老爺子不成嗎?”

“難道只有吳老爺子嗎?狐假虎威藉著秦爺的口氣這事兒也不是不能辦啊。到底都懂‘狡兔死走狗烹’的局勢不是?”

他抬頭,跟對面的人相視一笑,左右兩人臉色瞬間就掛下來了。

正好到四叔出牌,一張三條。霍左把牌推了:“巧的很,四叔這張點我炮了。”他這邊伸手要去拿,卻見這方臉胖子也一個抬手捏在了霍左的腕子上。瘦子便道:“老四,你這什麼意思?一局打完是該攤牌的時候了。點炮就是點炮,願賭服輸啊。”

霍左反手回握住了這老者的腕子:“四叔,是該到攤牌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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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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