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綵排

第六十四章 綵排

?穆秋屏把手上鴿子蛋那樣大的鑽石戒指又舉到他眼前來。這不奇怪,馬維三是早就求過婚的,眼下跟太太又大張旗鼓離了,這不結婚又幹嘛呢?

沈一弓應了一聲,說:“算好事吧。”

“當然算是好事了。拋開別的不說,結婚肯定不能說是壞事吧?”這女人自嘲一笑,“我如今實現的,也許是別人耗一輩子都爬不過的一座山峰。”

“你這算什麼,給自己估價賣了?”

“那我也是賣了個好價錢吧?”

他們走到二樓,從樓梯窗口這兒往下正好能看見馬維三開來的那輛黑色轎車。沈一弓目光微沉:“我以為你這樣的女人終歸會選擇嫁給愛情。”

“愛情這種東西,比錢還要昂貴奢侈。你看看你自己,愛情把你變成了一個整天都不洗澡不知道休息的工作狂,這是你想要的嘛?”穆秋屏縮回手按住了那枚鑽石戒指,低下頭繼續往樓下走去,“我啊,比你貪心,比你要面子,比你懶惰,比你不知上進。所以我走這條路,我是這種命。”

“你才二十歲,你想認命?”

穆秋屏回過頭,眸中似有一汪秋水,卻又很快消逝無蹤:“你怎麼不想想,我走到這一步,是多不認命的結果。”

他們離樓下已經很近了,穆秋屏語速快了起來。

“女子獨立這句話多少人喊過,可你又看到多少崗位願意給女人開放?我賺的錢再多別人歸根結底都會把我當成什麼人的附庸,我現在自己選了最好的那一個了,你們怎麼一個兩個都還有那麼多話要說我?我知道這樣聽起來既軟弱又無恥,可在我僅有的社會範疇內,我,一個平凡出身勉強有那麼幾分姿色的女性做到今天已經竭盡全力了。至於說被這些紙醉金迷迷惑、綁架,隨便你如何去評價吧,我如果是一個男人的話我根本不會因為自己貧窮而焦慮,因為我知道會有女人承擔這個。我不是。”

“秋屏,你知道我想說的從來都不是這個。”沈一弓試圖打斷她,但穆秋屏兀自抬起雙手,和他搖了搖頭低語道:“別說。就當你要說的只是這個。就當你……不會因此痛心疾首,心生愧疚,就當你只想痛斥我是個貪婪的婊子吧。”

“這樣你會更好受一些嗎?”

穆秋屏裹緊了自己那件貂絨大衣,站在台階底端與他抬高了下巴:“是。因為這樣的你總算不會顯得太善良、太正直,不會顯得你分明不愛我卻又對我……太好。”

沈一弓無奈嘆出口氣,彷彿在這幾乎沒有什麼邏輯可言的對話中徹底落下陣來。他跨步走到穆秋屏前面替她將大門打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並始終以極為恭敬的態度和她說:“請吧,馬太太。千萬不要讓馬先生等急了。”

當女人洋着香水味與他擦肩而過那一瞬時,她留下了一句話:“但不論如何,沈一弓……我真的不是報復你才這麼選的。馬維三,是選項里最好的那個了。”

沈一弓跟在她身後朝馬維三的車那兒走去。看司機替她打開後座車門,她一面熱情洋溢喊着“老馬!”一面坐進了車裏,攬着男人胳膊嗔道,“你呀,趕緊跟小沈多指點指點吧,你瞧瞧,都算當上董事長的人了,一身臭味幾天不洗澡地。”

她話一說,沈一弓都不好意思往副駕駛上坐了,司機給他也拉開車門,沈一弓彎下腰去跟馬維三打招呼:“好久不見,馬先生。”

馬維三兩手一拍,笑呵呵地:“你從小霍身邊走了以後真的是好多年沒見過你啦。想不到幾年過去,你能闖出這麼一片天地,不容易!不容易啊!”

又摟着穆秋屏答她道:“什麼叫一身臭味?這是男人味嗎!就是像小沈這樣一心撲在事業上的男人才滿身味道。”

“什麼嗎,還不是臭男人臭男人的臭味道。一身煙味被你講的那麼好聽。”

他們調笑間,司機已經將車發動,朝綵排的地方駛去。路上也寒暄幾句,馬維三知道穆秋屏當初入行是沈一弓給霍左牽線,由霍左引薦的,因此到沈一弓這兒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了。穆秋屏手上如今戴上了馬維三送的鴿子蛋,對她有恩的人當然就輪到馬參議來謝了。

蓬萊市場北面馬先生投資了家“秋碧園”大飯店,他等於做了表率作用,表達對這項目的信任。馬維三投資之後,大量資金、企業緊跟入駐,短短三個月內有了今時今日的規模。

車從公司到明天舉辦開幕儀式的地方行二十餘分鐘就到,舞台架子已經搭建好了,這會兒紅綢也都蓋上。臨下車前,馬維三像是無意識隨口一提:“這明日是你沈一弓的大日子,可惜老霍居然待在北平不回來。”

“……霍先生要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二人雖已斷了師徒關係,但我能明白,你其實不就是不想仗着他身份謀利益嗎?歸根結底你倆感情肯定不錯,差能差到哪兒去呢?要真的差,那還能有你沈一弓今天。”

馬維三這話一出,沈一弓不好否認,但也無從承認。只是尷尬一笑,轉過頭去談些別的事來遮掩下去。然而馬維三卻像抓着這事不放,他自顧自回憶起過去,說起當初跟霍左配合要給後面人下套,你沈一弓不知情卻又有多拚命。

他說:“這輩子,沈一弓,我沒見過有那個人像你這樣為著別人肯做到這地步的。我沒見過幾個能讓我信服的‘好人’,你這小子勉強算半個吧。”

沈一弓抿了抿嘴,說一句:“不,這話我受之有愧。”

“怎麼就受之有愧了?”

青年這就一時間啞然了,不能直言告訴馬維三,自己當初那份拚命還有八九分私情夾帶其中,又不可就這麼逆着他老前輩的話頭說,終究還是無奈一笑,與他道:“這上海灘裏頭翻騰,無非也就為著一個‘義’字罷了。”

這話倒說到馬維三心坎上了,他兩手一拍就笑:“說得對!‘義’字當頭,當然重要!”

這車在綵排會場外停下,沈一弓擺手讓司機坐定,自己下車去攙穆秋屏下車,又與從車廂里跨出來的馬維三碰了碰拳。

沈一弓場面上客氣事兒還是懂,殷勤地給了他一個擁抱:“不論如何,多謝您今日綵排也來了。”

馬維三也是實在人:“你這麼大一場盛世願意找我們屏屏來剪綵,就是給足咱面子,你肯給我撐這個面子,我當然會幫你了。”

馬維三離婚這樁事算是醜聞,穆秋屏是撞在這檔口上,逃不開避不掉的,一人一口唾沫淹過來也絕不是小事,但事情就是這樣,要是馬維三認慫了,夾緊尾巴做人,就聽報紙上怎麼嘲諷他,那這事兒雖有翻篇那日,但老馬的臉面算是徹底沒了。可他偏不,就得站出來說男女夫妻離婚不就是這麼一樁事,厚着臉皮甚至於忽不要臉的大張旗鼓和所有人宣佈,我馬維三不僅離了婚我還高調取了漂亮年輕的小老婆。小老婆非但大學畢業是個電影明星,肚子裏還懷了我老馬家的鐘。

不要臉,是真真正正不要臉的做派,偏偏他要這麼做,沒人攔得住。沈一弓開幕式是他自己蓬萊國貨市場正式跟上海普羅大眾見面的舞台,同樣也是馬維三適逢剛離婚的檔口要把臉面掙回來的機會!

開幕式的事情是梁清文在負責,走台、選詞、坐席佈置。沈一弓到了以後就坐在旁邊,兩手放在膝頭,正襟危坐跟個好學生那樣等他發號施令,反倒是穆秋屏在台上跟老梁玩的挺開心。

沈一弓這兩天睡得少,稍在那兒坐了會兒,眼皮子就跟着打架,他迷迷瞪瞪坐那兒快睡著了,冷不丁聽見有人從身後叫他。

“沈老闆,您看起來最近休息不大多啊。”

沈一弓聽着這聲略微疑惑轉過頭,目光最先落在一身黃綠色的軍官着裝上。他掃了眼來人寬沿軍帽上那枚軍徽,腦子一下清醒過來,立刻站起身了。

“秦……”沈一弓注意到女軍人肩膀上的軍銜,與她伸出手,“秦中校。”

秦明月摘了白手套后才跟他握的手,她笑得很淺:“很吃驚,是吧?之前回來身負任務,所以一直沒能以軍裝示人。最近調回本部,也終於有機會穿回這套衣服了。”

她頭髮低盤在腦後,腳踩一雙被擦得烏黑髮亮的軍靴。沈一弓沉了沉眼,順着她的話:“是挺驚訝的。我沒想到……當初的秦小姐,如今竟然會成為黨國的戰士。”

“只是驚訝這個?我以為你還會奇怪我怎麼到這兒來呢。”

“只是驚訝這個?我以為你還會奇怪我怎麼到這兒來呢。”秦明月笑容溫和,藏着鋒芒,沈一弓卻跟着心裏一緊,卻馬上就說:“這次邀請了不少軍政要人,我猜你一定是替哪位長官過來看看情況的吧?”

見沈一弓也沒多說什麼,秦明月也就點點頭,將手從他掌心抽出,似有若無旁敲側擊地:“是。我現在跟着陳少將在上海這邊組織維穩工作。你這個國貨市場要好好辦,南京那邊……對你這些小產業都有點小興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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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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