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房東
?寒風呼嘯,行人來往。沈一弓一直都沒有對身後的人放下心。他沒忘記香水‘初戀’,那塊手帕到現在仍然放在他書房右手邊的抽屜里。美國出品,昂貴稀有,屬於以為年輕貌美的女性。諸多線索稍加聯繫,想要猜出是誰並不會太難。原本沈一弓對秦明月的懷疑也不算重,這幾年回國的大家閨秀肯定不少,也不是各個他都會認識。只是今天她出現在車站太巧,手背上還有如此明顯的包紮。那個大家閨秀會傷到右手背拇指這兒呢?更不用說右手虎口的薄繭。她拿過槍,且不止一次。
昨天凌晨和今天在車站發生的這些事逐漸在沈一弓腦海中串聯起來。組織者、涉案者。毫無疑問,秦明月定是其中一員。她的大衣口袋很大,剛剛故意將手從袋中取出是為了防止被沈一弓看出槍支形狀。但在最開始她朝他走來時衣服晃動的幅度已經將她袋中物品的重量曝光了。
小型手槍,勃朗寧或者柯爾特的可能性比較高。
他在賭對方對自己的身份有幾分了解。秦勝諸出事那一晚他也在現場,事實上擊斃他的那一槍正出自他手,理論上來說,自己是秦明月最應該報復的殺父仇人——即便所有計劃都出自霍左之手。但在這件事上,他們是同謀無疑。
火車站中的人對於一場凶殺案將再度上演毫無察覺,無知甚至於麻木地像水面漂浮的蘆葦絮在沈一弓身邊淌去。他壓低了帽檐,腳步穩健朝火車站外走去,距離一點點地拉開,他與那個女人之間隔着的人也越來越多。十步,二十步。十人,二十人。
而後他轉了彎,在走出火車站前,餘光不忘朝後望去一眼。卻發現剛剛那個地方早已空無一人。
她沒有開槍。
沈一弓順着台階走了下去,站在火車站門前拿出煙來塞進嘴裏。他遠遠打量着車站對面那幾輛吉普車,記下個別幾輛車的車牌后把煙扔進了路邊的下水道里,兩手插袋壓低帽檐快步離開了這裏。
他沒有回家,而是先找了公共電話亭,從口袋裏掏出硬幣來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半天,等那邊一接通,沈一弓先開口:“是我,車站回來。那些人早過來了,有上車的。聽見了聲響,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麼樣。”
“車已經走了?”
“已經走了。”
“相信教授。他經驗非常豐富,是組織內的老人了。”老盧在電話那頭嘆出口氣,他這兒也是在公共電話亭里,小小一間雜貨鋪哪裏裝得起電話機這種精貴的東西。
沈一弓聽他這麼說了,又另外道:“關於之前許先生的事,我想我今天可能又有了新的線索。”
“可靠嗎?”
“……尚未證實,但基本可靠。”
“誰?”
“秦。”
“了解,這條情報我們會繼續跟進的。哦對了,跟你說一聲。”老盧在瓜電話前補上一句,“陸太太生了,是個女兒。”
沈一弓松下一口氣,今日之內終於有那麼一條好消息:“恭喜了。接下來我要過來嗎?”
“不必。等我這有信了再過來。這段時間我們盡量不來聯絡你。情勢惡化,接下來只會更加嚴峻。寒冬將至,嚴陣以待啊。”
沈一弓明白他所言何意,北伐已結束,湖北地區武裝起義如火如荼發展着,接下來的局勢究竟會如何變化實在讓人捉摸不透,有時也許需要他們做好最壞的打算。他想了想,說了一聲:“與君共勉。”將電話掛斷了。
已近冬初,天氣愈發寒冷起來,沈一弓想到秦明月的那件事,雖然老盧說了這條情報他們會繼續跟進,但他還是想找時間去找更了解這件事的人去問個清楚。
沈一弓回到家時已近傍晚,趙媽在廚房做飯,小強騎着木馬跟隔壁人家的小孩在巷子裏玩。沈一弓回房裏換了身乾淨得體的衣服,透過窗戶往外看了眼,小強還跟幾個小孩滿巷子瘋跑。他在窗邊站了會兒就下樓了,趙媽正端菜出來,看見他驚奇一句:“先生您什麼時候回來的?這一點聲都沒有。您要回來我再加個菜,本來以為您跟梁先生不回來吃飯了呢。”
“看你在忙,就沒叫你。”沈一弓解釋了一句,“清文還在寧波,我有別的事情先回來了。”
趙媽拿圍裙擦了擦手:“行,那我再加一個菜。先生您想吃什麼?炒個茄子還是弄個番茄炒雞蛋?”
“茄子吧。你先做,我去叫小強回來吃飯。”
趙媽點點頭就繼續進廚房忙去了,沈一弓跨出門,聽小孩子嬉鬧聲傳來,一眼就看見還在石墩子上蹲着跟人招手的小強,他朝這孩子喊了一句:“小強,回來吃飯啦!”
許志強轉過頭來朝他咧嘴笑了:“沈叔叔,你回來啦!”他立刻興奮跟幾個小孩揮手,“不玩啦,我叔叔叫我回家吃飯啦。明天再來和你們玩!”
說完就從石墩子上跳下來,一個勁兒衝到沈一弓懷裏。沈一弓一把把他抱起,讓他坐在自己胳膊上,手環着他脖子。
“今天跟着婆婆乖不乖啊,有沒有惹婆婆生氣?”
小強趕緊搖頭:“我每天都好乖陪着婆婆。今天還幫婆婆團毛線。”
“你幫婆婆怎麼團毛線?”
小娃娃高高舉起了雙手:“就這樣,婆婆把線繞在我手上先繞好了,然後一點點把毛線團成了球球。”
“真的?那我們小強真棒!”沈一弓抱着他跨進了家門,正好碰上給報社翻譯文章的租戶董先生抱着一沓稿紙跌跌撞撞從樓上跑下來,見着沈一弓,倉促和他打了個招呼。沈一弓跟他客氣一嘴:“小董,你吃飯沒啊。”
董翻譯忙着纏圍巾,聞言回了一句:“下次有時間啊。那個,房租我下周就給趙媽!”
沈一弓租房子本來就圖一熱鬧,算是這條巷子裏最不着急的房東了,聽他這麼說也就擺了手:“沒事兒。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交。該住住着。”
這男人比沈一弓年紀還小兩歲,額頭那塊頭髮掉的差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地和沈一弓拘謹笑了笑,戴上帽子抱着稿紙就衝出門外。小強就指着他背影拍了拍自己的頭說:“叔叔,董叔叔為什麼這裏沒有毛毛?這裏沒有毛毛是不是會冷啊。”
沈一弓忍住笑告訴他:“你千萬別擋着董叔叔面說他腦袋上沒有毛毛哦。”
“為什麼呀?”
“因為我們都有,不能說他沒有,他會傷心難過的。”
小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沈一弓把他帶到臉盆邊上放下,到處點熱水來兌好冷水給他洗手。趙媽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解了身上圍裙招呼道:“洗個手就吃飯吧。不知道先生您晚上回來,做的簡單了。”
“家常菜夠了。”
趙媽就說:“要知道您回來,再給您加兩個葷菜嗎。您跟梁先生每個月總不在家吃,就孩子和那兩位租戶吃的話,這給的那麼多飯錢根本用不掉!”
沈一弓就笑:“這給您了,您就拿着,不是說了多退少補。”
“人家雇傭老媽子,巴不得克着扣着,我遇上您這樣的東家,真是我的福氣。”
沈一弓拿毛巾給小強擦乾了手,聽趙媽說了就道:“平時我那麼忙,要不是您照顧小強打理家裏上下,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小強聽着也在旁搭腔:“是呀,婆婆平時對我可好了呢。”
“喜歡婆婆?”
“喜歡呀!”
沈一弓抱着這孩子回餐桌邊,趙媽被他們誇的都有些不好意思:“小強這孩子聽話,哪個大人不喜歡?沈先生,您也別嫌我多嘴,您這家裏上下其實就是缺一個女主人。你要是有個太太,我這點功勞肯定就算不了什麼啦!”
這一聽別人談這事兒沈一弓就尷尬,端起飯趕緊扯開話題:“我晚上還有點別的事兒,勞煩您帶孩子。”
趙媽看對方不接自己剛剛那話,也識趣,順勢就道:“一點都不麻煩。”
飯桌上也瑣碎說了訂牛奶和訂報紙的事情,沈一弓歷來給錢爽快,交給趙媽打理。老婆婆是個明白人,做事有分寸,不貪不圖,實誠正直。有她在,家裏有條理得多。老媽子是去年老盧給介紹過來的,跟組織那邊沒關係,是老盧老家的熟人,兒子媳婦一家都下南洋做生意去了,幾年前要來接老太太一塊走,老太太戀舊,不肯去,一個人守着老宅太孤單才出來找點事情做。她不圖錢,在沈一弓這兒把他跟小強當自個家人,認真勤懇,體貼慈祥。
吃過飯,趙媽讓沈一弓先忙,她收拾收拾菜碗就跟小強上樓到房間裏去玩。沈一弓要出門時,另一位租戶才下班回來,姓朱,在小學做實習教員,馬虎大咧,倒對小孩有一手,小強跟他玩的特別好。朱教員瘦瘦小小,進屋看沈一弓出門,就先招呼一句:“房東您出門啊?”
沈一弓點了點頭,想着這會兒不算太晚,就指指廚房:“晚飯吃了沒,沒的話讓趙媽給你下碗麵條。”
“吃過啦,跟幾個同事前街吃的。您先忙,我上樓去了。”就進了屋,看見小強了還跟那孩子調笑兩句。
沈一弓沒時間跟他們多寒暄,回頭看了眼屋中溫暖,裹好了圍巾,一把推開門走進冷風蕭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