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試

第五章 初試

沈一弓倒並不知道霍左此番多重設計。

他只知道霍左要他來倉庫救人,那他就得把程長宇帶回去。而這也是他第一次把雙刀用在人身上。

這兩日落雨多,濕悶的空氣里熱的讓人頭昏。他照着師父說的到了那間倉庫前,裏頭傳來了程先生哀嚎聲,鞭子打在肉皮上,程長宇一邊嚎一邊罵,不光用中文、上海話罵,急了還用外國話罵。沈一弓是聽不懂那些到底哪裏話,他只知道這程先生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有學問到罵人都能不帶重樣的。

因霍左特意叮囑,沈一弓就不好多帶人來,他捏緊了兩手雙刀,腳步沉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掌心現在落了多少汗。

你得讓師父看看你現在到底學的怎麼樣——沈一弓心底跟自己這樣說。他沒走正門,專門挑倉庫西面的天窗爬進去。聲音是從倉庫南面傳過來的,西面這兒沒留人守着,天黑下來,等也沒有,沈一弓在一片黑暗裏靜悄悄地爬過去。

他從倉庫雲梯上看清程長宇的位置,那男人被人吊起來懸在倉庫的鐵樑上,身上被扒的就剩一件背心和平角褲,眼鏡鏡片碎了,耷拉在鼻樑上。周圍人不多,加起來就八九個。沈一弓稍作思忖,取了倉庫拿來運貨的麻繩從上頭吊起了一個,借了這個力從高處一躍而下再砸倒一個。

程長宇看見是沈一弓來了,衝著那群抽他的小流氓嚷嚷:“怕了吧!跟你們說了,爺的人來了,趕緊把爺放下來還給你留條活路!”

他話剛喊完呢,沈一弓讓兩人從後面架着叫人一拳砸在臉上。程長宇罵:“你小子爭氣點行嗎!”

沈一弓踹開前面那人腕子一揮割了身後人胳膊后掙脫下來,扭過身又是一通猛攻,他的刀還不夠穩,也不夠狠,有好幾次明明對方已經露出破綻了,他也記不得咬住一擊斃命。看得程長宇在旁邊干著急:“你砍呀,砍他嗎!你說你不砍他這有什麼用啊!”

沈一弓不下殺手,或者說他下不了殺手,刀只往這些人的大腿胳膊上招呼,刀雖鋒利,最多也就叫其中幾人沒了攻擊能力,總架不住有人會衝上來繼續圍毆。沈一弓趁着那群人暫且不敢輕易上前,急忙先割斷了綁着程長宇的繩子。誰料才剛轉身,身後“砰”的一聲槍響,沈一弓身子僵了,覺着什麼東西惡狠狠咬到了肩上的肉。

港口傳來了汽笛聲響,蓋過了第二聲槍響。

那陣悠揚的汽笛聲漸漸遠了,熱風夾雨朝倉庫里湧進來,沈一弓轉過身,兩盞明晃晃的車前燈照了進來,燈前站着一個人,細長的影子直直拖到他腳底下。這人取出帕子優雅地擦了擦槍管,而後將槍還給了身旁的人。

倉門前倒着個人,紅白兩色的液體從他腦袋上的小孔里流出來,身子和條死魚一樣不停抽抽,蜷曲的手裏捏着把槍。

車燈前的人說:“馬探長,請。”

程長宇見狀,顧不上自己衣着不體面先衝過去高喊:“馬探長救命啊!我一個銀行職工被這麼群流氓綁架,這上海還有沒有王法啦!”

他這一奔,從那探長身後立馬跑出一群巡捕。馬維三中氣十足命令道:“把這些綁架犯統統都帶回巡捕房”

霍左把槍恭敬放回他的兜里,對於剛剛死在他槍下的人似乎毫無愧怍,只是道:“馬探長正義。”

巡捕們將倉庫里有傷沒傷的混混都先銬了再說,帶人走時,霍左點了點沈一弓,那幾個巡捕很識相的把他放了。那些人被帶上了車,馬探長倒還站在這兒沒走。他望着霍左:“今天這個就當是尋釁滋事罪先關着。最近上頭在嚴查,幸好你沒鬧大,不然可沒那麼容易就擺平了。”

霍左站在那兒,手有意無意轉着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多謝老爺子願意請馬探長來出手幫我這小忙。”

“也不是什麼大事,你非得要用你爹的名頭,我也是想不明白。”馬探長看了眼霍左身邊,不耐煩擺擺手,“好啦,你們走吧。下次結了仇家就不要那麼掉以輕心。”

霍左一副頗為受教的模樣畢恭畢敬帶人退下了。程長宇出來時一路罵罵咧咧,霍左打斷他讓司機先把他送回去,拍了拍他肩安慰:“等你傷養好,我單獨請金小旭給你唱一場。”

“真的?”程長宇這又激動起來。

“真的,我幹嘛騙你呢?”

程長宇爬上車,走前把頭探出車門來反覆揮手:“記得啊,別忘了!金小旭!”

他那坐車走了,霍左帶着沈一弓上了另一輛車的後座。沈一弓一直捂着傷口,血順着彈孔一直往外淌,他臉都已經白了,可從頭到尾也沒跟霍左喊一句疼。上了車,還是霍左先取出塊帕子來按在了他肩上。

車慢慢駛離了倉庫。

長久沉默里,霍左先問:“八個混子,你一個都沒殺。”

程長宇把頭低下了。想了想,他啞着嗓說了一句:“對不起,師父。”

“對不起什麼?”

“我下不了殺手。”

霍左一時就不說話了,他不說話沈一弓心裏就憋悶得更加難受,他接着車窗觀察霍左臉上表情,卻看他還是那麼一副不悲不喜的神情,心裏沒底。

這麼一路回了霍宅,沈一弓跟着霍左前後進屋,徐媽見他們回來了,過來說:“老爺,尤小姐來了,在書房等您。”

“安排人給一弓取子彈,再泡一壺茶送到書房來。”

“哎。”徐媽倒不驚詫沈一弓中彈的事情,她送走霍左,過來跟沈一弓說,“你先到房間裏去,醫生一會兒就過來,徐媽給你晚上做點吃的補補身子。”

霍家那麼多人裏頭,沈一弓也就跟徐媽熟諗,之前三個月天天拉車帶她去買菜,少年總覺着她像自己死去的娘。

他依言回了房間,不一會兒醫生過來,給他取齣子彈上了葯。徐媽端了飯菜進屋時,他上身赤裸,就綁了兩道繃帶坐在床邊低頭擦刀。

徐媽問:“怎麼了呀,今天跟老爺回來以後悶悶不樂的,惹他生氣啦?”

沈一弓嘆出口氣:“我不知道師父是不是生氣。”

“嗯?”

“今天師父讓我救人。”

“救了嗎?”

“救了。但我受傷了。”

“救下來了就好了呀。”徐媽把菜擺好,朝沈一弓招招手,“來吃飯。”

沈一弓做到了桌前和徐媽說:“可我本來不應該受傷的,只要我按照師父教的做,這一槍不會打到我肩膀上。”

徐媽操着口上海話跟他說:“你還是一個小孩子,小孩子本來就是要受過傷一點一點變成大人的。老爺也受過傷,以前的祖老爺也受過傷。”

“是因為我心軟。”

“哪個人生下來心硬的?你心腸本來就是軟的嗎。”

“可我要是一直心軟,我怎麼跟師父交代呢?”

徐媽給他盛了碗黑魚湯:“你要是真的覺得吃不了這碗飯,就跟老爺講。他其實不是不歡喜你,你是個不錯的孩子,就算不做這個,也會有個好路子的。”

“徐媽……”

“喝湯。”

沈一弓端着湯匙注視着奶白色的魚湯:“可我是一定要給我娘報仇的。做一行,走這條路,才能給我娘好好報仇。”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娘其實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做這一行,走這條路。”徐媽輕搖了頭站起身,“會殺人,會幹壞事的,徐媽這些年見了也不少。你不像,老爺那心腸冷硬,你不一定會變得跟他一樣。”

“我會變得跟師父一樣的。”

“那個時候,儂還是儂嗎?”說罷這些話,徐媽囑咐了一句,“吃好飯自己空碗送回廚房裏頭去,知道了沒。”

沈一弓還困惑在徐媽一會兒溫暖一會兒又複雜的問話里,聽她講了,就習慣性的點了點頭,待她離開了房間,自己一個人還自言自語咀嚼着那句話:“等到那個時候,我哪樣就不會是我了呢?”

沈一弓獨自吃完了晚飯,心緒不寧在屋子裏坐了會兒,想想還是披了衣服到練功房去。他左鍵受傷一隻手不能動,就單手握着把刀對着木樁打。少年腦子裏一遍又一遍過着今晚在倉庫里的情景,那些人如何撲來,怎樣出拳,一進一退之間,哪些是自己發現卻沒有利用的破綻,哪些是他可以躲閃卻沒能避開的攻擊。

為什麼他的刀總是下不去?去是不敢?不肯?不願?他知道自己不膽小,自己決然不是膽小。

一遍又遍地擊打着木樁,汗液慢慢浸入傷口,另一隻手雖沒有用,可剛剛才包紮住的傷口又一次裂開了。

他的刀為什麼就是不敢往人性命之處去?

“人身上三大命脈:喉嚨,手腕,大腿根。任何一處中了刀,血都止不住。心、肺、肝、脾、腎,破了哪個都存不住命。”

他今日砍了整七十七刀,刀刀不在斃命之處。

為什麼?

沈一弓猛一提膝撞在木樁上,活生生把樁子給撞斷了。汗順着他身上已逐漸鮮明的肌肉流淌下來,濕津津的頭髮絲貼在額頭上。他喘着粗氣跪坐下來,後背的血混着汗往下滴,誰從后遞了塊帕子再次壓在他傷口上。

那人說:“我總共就兩塊帕子,都沾了血,只能讓徐媽重新做了。”

沈一弓聞聲回頭,驚呼道:“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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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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