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拜師

第三章 拜師

“什麼名字。”

“沈一弓。”

“幾歲?”

“十九。”

“講真話不要講假話。”

“……十七。”

“以前做什麼的。”

“拉黃包車。”

霍左放下了茶。前頭女人哭喪的聲音穿過長長的走廊傳過來。他端坐在檀木太師椅上,平日裏這是霍從義才能坐的位置。現在霍從義躺進棺材了,那這個座位就只能是霍左的了。

霍左跟前跪着的是沈一弓,渾身收拾乾淨洗過了澡,好歹去了去身上那股子乞丐味兒。徐媽找了套小點的衣服給這少年穿了,勉強還算合身。

霍左說:“我不會功夫,手裏頭只有殺人的技術。你要學功夫在我這裏是學不到的。”

沈一弓抬起頭,神情決絕且篤定:“沒有關係,我看見你動手的樣子,我想學,這條命給你了我也要學。”

霍左瞧他:“殺過人嗎。”

“沒有。”

“你沒殺過人,不知道人肉有多硬。一刀下去再好的鋼材都有崩刃的時候。人殺久了,總會有被殺的那一天,這樣你也要學?”

“是人總是要死的,被人殺死自己殺死都是死。我不怕死,我想學。”

“上海一共有二十二家武館,天津人、廣東人、北京人全都有。你要學可以去找他們。”

“我不想學拳。我想殺人。”

“為什麼?報仇?”

沈一弓點了一下頭。霍左忽然笑了,冷哼着,嘴角稍往上翹了翹,像是發現什麼有趣的事兒:“有意思。”

程長宇站在他身邊,聽見他這樣講了,便端起眼衝下人斜了斜。下人就把茶水送到沈一弓跟前。程長宇掐着嗓子喊:“如此,奉茶吧,小子。”

沈一弓冷不丁抬起頭,手裏端着茶水看起來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程長宇嫌惡道:“還愣着幹什麼,沒聽見你師父的話?”

“你……你答應收我為徒了?”沈一弓一抬起臉就露出滿臉傷,霍左淡淡地點了下頭。那少年動作魯莽地端着茶跪過來,聲音嘹亮喊道:“弟子沈一弓,拜見師父!”

接着磕了一個響頭。

霍左接過他手裏的茶抿了放去一旁,手一揮,程長宇過來把這少年拉起:“行,拜過師父,披麻戴孝趕緊給師祖哭喪去吧。”

沈一弓就這樣入了霍家門下。他給霍從義哭喪的時候,哭聲比別他人都響,程長宇站霍左身後遠遠看了,嘬一口香煙唏噓:“這小子怎麼哭的跟自己親爹死了一樣?”

霍左冷眼瞧着,半晌與程長宇道:“查清楚,他什麼來路。”

“放心,我辦事利落的很。吃午飯的時候就知道了。”

沈一弓跪在冰冷的瓷磚上抱着手裏頭的黑白像做孝孫,他那些未曾流出的眼淚在靈堂上一股腦宣洩而出。嘴裏頭喊着的是:“師祖,您一路好走,去了那邊家裏還是記掛着您的,這以後的日子沒了您還怎麼過啊師祖!”

心裏頭念着:“娘!兒子一定會為您報仇的!”

沈一弓的那點事兒程長宇不到倆小時就查明白了。霍左聽他說完,走至堂前看替他在棺材邊燒紙錢跪哭的新徒弟,側過頭和程長宇說:“這小子能用。”

“哦?”

“你看他半個字都沒提自己的親媽,倒是一口一句師祖在老頭子跟前哭得厲害。十七歲心事就能藏得住,你說過兩年會是什麼樣。”

程長宇反問:“你是真想找個徒弟啊?”

“這大上海到處是狼是狗,遍地的畜生,就是沒有人。可有的人是被逼的,有的人是心甘情願的。”霍左輕歪過頭,遠遠打量着沈一弓,“你看他那樣子,我就想找這麼一個不想做人的徒弟。”

程長宇轉過身去斜躺在搖椅上擺弄起桌上的白瓷娃娃:“聽不懂你說什麼。”

霍左也不求程長宇聽懂,只是喚道:“徐媽。”

徐媽應聲過來:“什麼事呀,少爺。”

“從今天起,我那個徒弟的飯菜單獨做,頓頓要有蛋黃和精肉,兩天一頓魚,三天要有兩餐牛肉。”

程長宇一聽從搖椅上跳起來:“這麼好的待遇!霍師父還收不收徒弟。”

“你什麼資質,還好意思拜我為師?”

“頓頓雞蛋加精肉,還三天兩頭有魚肉牛肉吃,你對那小癟三也太好了吧!”

“那你既然這麼說了也是要學殺人?”

霍左這話才問出來程長宇就笑眯眯倒回搖椅上去了:“隨口說說的,我是個文化人,京都大學回來的,您好意思讓我拿刀子?幫着嚇唬嚇唬人就成了,這種粗活不適合我。”

霍左冷笑了一聲:“你知道就好。”

他們倆在這談完也就回靈堂前去。天已經亮了,守夜的人都顯出乏態,徐媽張羅着家僕給各位分發著熱薑湯。霍左本來正猶豫要不要上去歇一會兒,有個下人來報,說秦爺來了。這一聽,霍左趕忙叫沈一弓站到後頭去,自己抱住了霍從義的相框跪在了靈堂前。

一輛黑色別克小轎車在霍家宅院外停下,僕人打開大門,恭敬迎着車上貴客進來。

轎車上一共下來三個人,為首穿黑長衫的中年男人是秦勝諸,眾人口中的秦爺。雖已年過六旬,卻仍精神矍鑠,不顯老態。這人長得高大威武,五官粗獷,是北方人的面相,據說是清末就到上海來闖蕩,四十年後將青龍會的版圖擴張到上海的每一個角落。

秦勝諸左手挽着的女人是他結髮妻子,早年東北老家一塊跟過來的,模樣雖輪不上漂亮,但性情卻頗為豪爽利落,受兄弟們尊敬。後面跟着的美麗少女是他的獨生女秦明珠。

秦爺進了靈堂未等霍左上前,先掩面痛哭道:“老霍啊,我要知道會有那麼群不長眼的小癟三對你下手,說什麼也不該讓你去啊!”

霍左適時上前遞了帕子:“秦叔叔,您放心,我已經把那群小癟三給料理了。”

秦勝諸掃了他一眼,拿帕子擦了擦臉:“小左,你爹雖然沒了,可你還有我這個叔叔。只要有我在,上海沒人敢動你一根手指頭。”

這老頭臉變得也快,哭過了也上過香,轉頭就趁着沒人低聲跟霍左道:“一會兒你找你三叔,平時都是他跟老霍談生意,現在你爹走了,生意不能放下。將來就是你來做了。”

霍左一副順從乖巧的模樣:“您放心,秦叔叔。我爹臨死前都特意叮囑吩咐過了,這些事兒我都曉得,會好好處理的。”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交給你我也放心。最近呢,就是個棉花廠的事兒你多上點心,必要的時候就簡單處理了,明白嗎?”

“我了解的。”

霍從義是秦勝諸早年舊部之一,許多臟事兒都是霍家幫他姓秦的解決的,若說青龍會別的人是秦勝諸養的一條狗,那霍從義就是他養身邊的一條蛇。

叮囑完了,秦爺帶着霍左走回靈堂前,他說自己想單獨跟老霍說兩句話,霍左就把靈堂里的人都先遣退下去,自己也一個人走出來到院子裏抽煙。他才剛站定,拿手裏一隻銅打火機點了火,就聽見有小姑娘脆生生地喊他:“阿左哥哥!”

霍左在把煙扔在地上前收斂住了臉上的不耐煩,轉過身,沖秦明月擠出笑:“秦小姐。”

秦明月朝他走近,扭扭捏捏的在他身前搖晃着身:“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不要喊我秦小姐了,既然我都喊你阿左哥哥,你就喊人家明月妹妹嗎。”

霍左無奈道:“好,明月妹妹。”

秦明月從口袋裏取出一塊帕子遞他面前,一副討誇獎的神色:“我知道最近霍伯伯走了,你一定很難過,我沒別的可以幫你了,想了想就新縫了一塊帕子給你。”

霍左接過以後禮貌的和她道了謝:“秦……明月妹妹有心了。其實你不必為我想那麼多的。”

“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那個……”

二八豆蔻少女,幾分心思都寫在了臉上。她如此嬌羞,卻讓霍左有些為難。面對少女的這份情懷,他不能簡單直白就此拒絕,不論如何她都是秦勝諸的掌上明珠。

見霍左一直沒有回答,秦明月小心翼翼地問道:“你不喜歡嗎?”

霍左收起了那塊手帕:“你心細,帕子也做得精巧別緻,我當然喜歡。勞煩你了。”

“不勞煩的,你要喜歡我還能多做一些!”

霍左巧妙與秦明月避開了距離,既不顯得逾越,也不顯得生疏。

適逢沈一弓聽從徐媽的將一盆金玉滿堂由外搬進來,遠遠見師父和一妙齡女子獨處,一時猶豫站定,不知道該進該退。霍左抬頭見他,心下鬆了口氣,面上聲色未動,倒和沈一弓招了招手,讓他把那盆金玉滿堂過來。

“誰送的?”

聽霍左發問,沈一弓答:“徐媽說是秦老爺帶來的,我就搬過來了,師父。”

有第三人在,也好緩解了這般尷尬境地。霍左知曉秦明月暗自氣惱沈一弓壞事,卻仍故意留他在此,還為其介紹道:“對了,忘與你說,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叫沈一弓。”

又和那少年道:“見過秦大小姐。”

沈一弓忙恭敬拱手行禮:“秦大小姐好。”

秦明月看霍左根本無心與自己單獨相處,心底氣惱臉上也只能強擠着笑:“阿左哥哥,你那麼年輕就收徒弟啦?唉,他臉上好多傷呢。”

“是啊,這孩子也怪不小心的。”說著,霍左假裝無意從懷裏取出秦明月剛剛送給自己的手帕替沈一弓擦他臉上傷疤。秦明月是大小姐性子,見狀索性也不再忍了,皺了眉說一句:“好了,我也不多打擾你了,再不進去媽媽要着急找我了。”

“好,那往這邊走,太太在西廂房那兒歇息呢。”

秦明月三步一回頭離了院子。看他走了,霍左才稍稍鬆了口氣。稍一轉頭,就看沈一弓還捏着那塊帕子,眼神直勾勾的跟着秦明月的背影走了。反應過來師父正盯着自己,沈一弓有些怯怯端着帕子和霍左說:“師父,這帕子好香。”

霍左清淡開口:“姑娘身上的帕子,當然香了。”

這小子倒是比他想像的反應要大,一聽是姑娘的手帕,耳朵根都紅了,說話都不利索:“姑、姑娘的?那是剛剛那位秦大小姐嗎?這……帕子怎麼會在……哦!看來她對師父你……”

“話不要亂說,我長她十歲,那位秦小姐與我不過是兄妹情罷了。你和明月倒是差不多年紀啊。”

“啊?”

看這少年莽憨模樣,霍左想着關於秦明月的話題也就此打住。從院子出來,霍左看徐媽正張羅着把秦老爺送來的禮物一一收好,其中就有幾盆別的花草。霍左看了眼身旁沈一弓,大抵知曉老太太明白自己見秦明月苦手,故意讓這孩子進去打斷的。

便跟她微微一笑,取過了煙叫沈一弓給自己點上了。轉過身,遠遠望着單獨待在靈堂里的秦勝諸,眼神越發森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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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開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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