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節
周愕翻開舊事,聲稱徵收所得稅已有決議,無須再議便可實施,李建極拍手叫好——其他人卻在發愣,年收入五千兩別說老百姓,普通商人也賺不到這麼多錢呀,巨商倒是沒問題,但總不會突發善心向自己多徵稅吧!
自由黨想謀取更大的權勢,不能讓他們得逞,否則公民黨永無出頭之日——公民黨總理高賀很快反應過來,隨手寫了張便條讓隨從帶出去,然後義正詞嚴說道:“納稅不僅是公民的義務,也是公民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我提議修改所得稅章程,五千兩的徵收門檻太高,必須降到一千元以下,不,一百元以下,普通公民也必須享有納稅權利。”
李茂也想明白了,氣憤地指着李建極、周愕說道:“別耍花招了,你們才不會白繳稅呢,想操縱權柄加倍賺錢吧,我們既然能打倒皇帝,也絕不會讓你們這些寡頭橫行霸道。”
議事大廳內一片嘩然,巨商成了眾矢之的,孫庭耀連忙擺手大叫:“諸君,冷靜,我們多出錢也是為了減輕人民負擔嘛!”
“胡說,你們在搞鬼,解散商會、改組自由黨!”反對聲響成一片,叫得最凶的還都是自由黨員。
德格是大富商,也是自由黨中央僉事,見到同類被圍攻嚇了一跳,急忙拍打驚堂木大喊休會,眾人這才安靜一些,不過馬上又人以類聚,公民黨、小農黨、工人黨以及多數自由黨議員很自覺就湊到一起,自由黨的大佬們也趕忙鑽進一間廂房商議對策。
議院中的巨商還是太少,不過三四十個,周愕看了大夥一眼,搖頭苦笑道:“我還以為能矇混過關,沒想到他們的反應倒真快!”
“豈有此理,我們甘願多出錢反倒成了罪過,我咽不下這口氣,李爾增,你馬上命令內務部巡檢司派人彈壓,我就不信他們不服軟!”沈守廉氣呼呼地說。
“別開玩笑,你什麼時候聽說議院吵架動用巡檢的,韓雨公首先就不答應,”李建極正抱頭苦思,瞟了一眼沈守廉說道,“我提醒你呀,別惹事,抓琉球國王那件破事還沒了,當心參議院重提舊事彈劾你!”
又是一筆老賬,沈守廉強佔琉球島,糾結當地商人、海盜把持人家的國政,琉球國王氣不過,派人去福建向明廷告狀,當時的隆武皇帝不敢管閑事,三言兩語把來使哄走了事,事情到此也就算了,但沈守廉聽說后不依不饒,指使琉球議會決議加入大同聯邦,還讓琉球法院給國王定了個裏通外國的罪名,連同王族一起遣送山東,琉球國王當然不服,下了船就喊冤告狀——大同聯邦見好就收,但這種事太霸道,總理府覺得臉紅,給房子給地安撫琉球國王,議院也想起殖民總局在海外乾的缺德事,揚言要新賬舊賬一起算,嚇得沈守廉好幾年不敢回大同,多虧同黨李建極、鮑震出手才把事擺平。
沈守廉不敢多嘴了,這時議院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好像有人在喊“打倒商會”、“改組自由黨”的口號,鮑震氣得一拍桌子大步走出去。
德格小心翼翼說:“要不我們去找巫浪哈夫人或者副總統談談,他們也是有錢人,不會不幫我們。”
“你也不看看他們身邊是什麼人,不是蒙商、回商便是石老六、劉老鼠這幫人,都是新進的暴發戶,巴不得看我們的熱鬧呢!”李建極沒好氣地說一句。
黃達怒道:“《大同憲律》有言尊重、保護少數人,有理不怕說不清楚,我們就和他們斗到底,大不了砸鍋分家。”
李建極冷冷說道:“總統人在遼東眼卻盯着大同,絕不會放任聯邦分裂,鬧得太過分,他會提刀子找你講道理。”
眾人垂頭喪氣,一時想不出好辦法,鮑震急匆匆跑回來:“亂了,全亂了,老百姓在議院外要求維護納稅權利,還向議院請願封總統為皇帝,我們的人也起鬨要打倒寡頭。”
“算了,退一步吧!這些年,我們以自由黨插手聯邦政務,以商會挾制天下商賈,拿到的好處太多,人家說我們是寡頭也不錯,我和爾增談過,聯邦實行制衡之策,哪一家想獨大都不可能,我們圖的是發財保家,何必為權柄鬧得家破人亡。”周愕苦笑道。
沈守廉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做點讓步可以,但我們這麼多年的努力不能白費,聯邦是我們幫總統一刀一槍打出來的,憑什麼讓別人撿便宜!”
周愕揮手把大家招呼到一起,壓低聲音說道:“所以我打算在眾議院設立商務委員會,以後就是我們的據點,商會、自由黨那邊索性放權,讓那幫小商小販去折騰,放心吧,聯邦這麼大,發展工商這種事一般人玩不轉,最後還是我們說了算!”
“要學總統當斷則斷,無論權柄、富貴皆視為無物,該捨棄的堅決捨棄,想當年我們真蠢,咄咄逼人爭權奪利,結果反被他牢牢綁上船。”李建極點點頭。
“我也佩服總統,不過他當了皇帝,那些文人士紳會不會捲土重來?他們壞透了,權柄在手肯定把我們商人踩在腳下。”黃達有點憂慮地說。
“荷蘭人的辦法最好,奧蘭治家族可以世襲親王,但想當執政還得聽議會的,總統既然去遼東不願回來,那就給他個皇帝空銜,正好讓我們的二公子轉正,大同聯邦今後只認總統不認皇帝,其他事更好辦,老百姓維護納稅權利是好事呀,每人繳幾個銅板也是一大筆錢呀,不收白不收!”周愕嘿嘿笑着胡說一陣,最後很鄭重地提醒道,“諸位,大同聯邦說到底是我們自己的國家,一個鍋里吃飯的人很多,互相搶食可以但絕不能把鍋砸了。”
“別小瞧人,我們最熱愛大同聯邦!”巨商們都笑了。
議院重新開會,鮑震搶先宣佈:商會、自由黨馬上改組,他本人及其他巨商富賈就此辭職,以後也不再擔任商會和自由黨的主要職務,商界同仁可自由推舉才德兼備之人當家做主——話音剛落,那幫胳膊肘向外扭的商會成員、自由黨黨員又回到自己陣營,公民黨殺氣騰騰而來,突然挨了當頭一棒,氣焰頓時大減。
接下來就好辦了,自由黨與公民黨打交道多年,彼此太熟悉了,討價還價一番便達成共識:所得稅起征點降到年收入六十元,實行三級累計計稅,六十到一千二百元之間征二分稅,一千二到四千八百元之間征五分稅,四千八百元以上征一成稅,稅款委託地方一體徵收解繳,中樞返還部分稅金作為手續費——稅制簡單可行,百姓負擔微乎其微,地方上也沒有損失,富人雖然承擔了大頭,但公民黨同意設立商務委員會,並推舉鮑震為首席委員,也不算太吃虧。
麻煩事也有,老百姓沒文化,要求封總統為“自由、平等、仁愛、公平、正義、文武、彰德、至聖、寬慈天可汗皇帝”,什麼亂七八糟呀,連國號都沒有,卻加了一堆他們能想出的好詞。議員們哭笑不得,不過還是決定聽從民意,李榆白撿個皇帝名號,卻被免去總統職務,李晉順理成章接任總統——兒子篡老子的權,這算什麼事呀,濟爾哈朗和虎大威、阿爾津等新進參議院的老將表示強烈反對,但呼聲太弱了,無法阻止議院通過決議。
李建極又神氣了,會議剛結束就竄到自由女神廣場大放厥詞——本次會議證明,自由國家的政府與公民本為一體,天生就具備徵稅能力,為感謝公民的信任,自由黨政府承諾任期內實現公民收入翻番,大家一起努力建設我們民富國富、民強國強的新國家吧。
鮑震也發表施政綱領:商務委員會將嚴格保護私產、保護競爭,鼓勵商人按所屬地方和行業自建商會維護權益,同時打擊一切妨礙自由競爭的行為,為鼓勵商社發展壯大,每年還將選出各行業納稅最多的一百家商社授予黑鷹獎牌,次年的政府採購和特許權公司入股方面給與優先權——小商人嚇了一跳,但很快想出對策,以後幾年裏,各地出現商社併購熱潮,一家家按照荷蘭有限公司模式組建的公司異軍突起,聯邦的工商實力倍增。
集會最後在“拚命掙錢、拚命省錢、拚命捐錢”的喊聲中結束,大同人似乎把這個泰西新教的口號喊順口了——南方士人感到不可理喻,黃道周痛罵大同人是瘋子,顧絳、黃宗羲卻陷入深思。
歸化總統府,濟爾哈朗指着周愕大罵不止,白眼狼,忘恩負義,總統功高蓋世,卻被你們串通一氣隨手拋棄,究竟良心何在?
“算了,用印吧,”鄂爾泰把議院決議遞給李富貴,嘆了一口氣說道,“歷朝歷代向第二代移交權力最危險,似乎總免不了血光之災,這個結果也算不錯。”
“不妥,總統在瀋陽,少總統在歸化,一個國家兩個中心,將來發生內亂怎麼辦?”陳奇瑜年紀大了,本來打算辭官回老家養老,但被總統府留下整理大明曆朝實錄,這時小聲提醒一句。
“玉鉉兄多慮了,總統經歷過金國內亂,最擔心骨肉相殘,能順利移交權柄正求之不得,不會有什麼想法的,其實眾官員也怕重蹈明清兩國覆轍,所有的人都在順水推舟,鄭親王不必責怪周總領,就按議院的意思辦吧,”李富貴看完公文淡淡說了一句,然後拿出一封信遞給濟爾哈朗,“革庫里、勒克德渾巡視遼東回信了,他說瀋陽發生爭論,遼東布政使顏繼祖、同知布賽主張解散八旗、廢除奴役,旗丁、阿哈等一體編入衛所,而遼東統領常書、瀋陽知府索尼主張暫且維持舊制,你的意見如何?”
濟爾哈朗冷靜下來,思索一會兒答道:“遼東太大,而且還不斷向北開拓,最好將軍民編衛就地駐防,並由統領府統一調配,八旗確實無存在必要,但遼東苦寒之地,百姓唯有相互依賴才能生存,主家與阿哈的關係不是簡單的奴役,強行拆散反而容易引發事端,就目前而言,將太宗皇帝的《離主條例》略加修改繼續實施更為妥當。”
“遼東的當務之急是增加人口、開田種糧,同時疏通海路、發展工商,顏繼祖、布賽腦子發熱,不忙正經事卻急於求變,應該給予申斥。”周愕皺着眉說道。
“一切問題的根源都在於民生,申斥就不必了,去信讓他們冷靜一下。”鄂爾泰擺擺手。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參知軍務趙吉、杜文煥帶着大都督府的薛顯光、阿濟格走進來。
“塔城急報,羅剎軍與哈薩克各部沿巴爾喀什湖向東運動,巴圖爾、巴圖要求提前發起攻擊。”薛顯光舉着一份公文說道。
“敵情、我情、補給?”周愕急忙命人鋪開地圖。
薛顯光答道:“羅剎軍目前已達到三萬五千人,其友軍哈薩克人數目不詳,估計不少於兩萬,我軍已在塔城集結志願兵兩萬人,但主力尚在哈密整編,恐怕入冬前難以準備就須,補給方面,我們從年初就一直向塔城運送糧草、軍械,哈密、烏魯木齊、塔城的各大工廠也在全力生產軍備,應付短期作戰應該問題不大。”
“首戰必須慎重,還是明年開春打比較合適,那時志願兵準備完畢,孫守法也帶着步二鎮上去了,正好可助一臂之力。”杜文煥皺着眉說道。
趙吉搖搖頭:“孫大聖玩不好騎兵,上去了也作用不大,我信任巴圖爾,這傢伙在西域廝打大半輩子,沒人比他更了解羅剎鬼。”
“騎兵在草原作戰,誰先發現對方並迅速集結兵力發起攻擊,誰就最可能獲勝,其他的都在其次,我看不必等到明年開春,該出手時就出手,先打了再說!”阿濟格插話道,他最近很風光,雖然沒去成西域,但坐鎮大都督府指揮全國兵馬實在過癮,把打官司爭家產的事也丟到腦後。
濟爾哈朗也點頭道:“歸化到塔城有好幾千里,我們無法及時了解前方軍情,插手過多反而添亂,不如放手讓前面隨便打。”
周愕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問鄂爾泰、李富貴:“是否請少總統回來商議一下?”
“你和巴圖是總領政務,他未到任就該你拿主意。”鄂爾泰搖搖頭——李晉對政務不感興趣,到了大同肯定一頭扎進大科學院,把他叫回來並不容易。
周愕背着手思考片刻,鄭重說道:“回信巴圖爾、巴圖——見機行事、當斷則斷。”
“兩河之間水草茂盛適合住牧,拿到手不僅能翼護西域,還可連接羅剎、波斯及印度諸國,這塊地盤不能放棄,大戰得手后馬上派兵駐守河中。”鄂爾泰隨手在地圖上把錫爾河、阿姆河畫了個圈——蒙古人在河中威名遠震,跛子帖木兒娶了個察合台汗國公主就敢冒充蒙古大汗後裔稱汗建國,機會落到大同手裏,當然也要順勢撈一把。。
“巴圖爾老了,打完仗就留在河中安撫中亞細亞各部,把布顏圖調往烏魯木齊領西域大統領事,其他事放手讓年輕人干吧,”李富貴也補充一句,然後拍了拍桌案上的幾卷書,笑眯眯地對鄂爾泰說道,“篤行兄,這部《蒙古汗國史》史料詳盡、糾錯補缺,我看可與太史公的《史記》一比。”
“不敢與太史公相比,念豐,你的弟子接受英格蘭人培根的觀點,由考據經文轉為實證治學,幫我考證了大量蒙元史料,這部書也有他們的心血啊!”鄂爾泰也微笑地回了一句。
陳奇瑜馬上說道:“自歐陽文忠公編《新唐書》以來,歷朝修史不重史實,而偏重儒學經義,其中不乏為帝王文過飾非者,大明一朝尤為惡劣,我整理實錄便發現大量記載根本不合常理,明顯有造假嫌疑。”
“《元史》不過是大明為彰顯正統草草成書,太祖棄前朝丞相危素不用,而派從未做過官的宋濂、王瑋擔當編纂,兩人學問不錯,對元廷政務卻一無所知,憑空想像之處不絕於書。我觀天下諸國,唯中國曆朝最好修史,然胡編爛造也最甚,僅有前四史可謂信史,實在是貽害後世子孫呀。”進士出身的周愕也來了興趣。
鄂爾泰這部《蒙古汗國史》從成吉思汗一直寫到察哈爾的林丹汗,與只寫到元順帝的《元史》大相逕庭,南方士人對此極為不滿,他們認為順帝北逃證明大元亡國,朱明當居天下正統,如果把蒙古汗國史延續到林丹汗,那麼大明豈不成了偽朝,但大同學者認為蒙元遺脈在長城以外活躍兩百多年是客觀事實,足以證明其並未亡國,而是與大明並列共存,修史不過是為了警示後人,應該有一分事實說一分話,犯不着上綱上線——雙方各執一詞,論戰恐怕還要持續很多年。
文人興緻勃勃談經史,武將們覺得沒趣,互相看了一眼,悄悄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