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0節
大同,總統遠去遼東的消息沒有引起太大震動,公民們更關注總理政務李建極的舉動——這傢伙新官上任三把火,連續向議院提出議案:將戰時對種糧、養馬的補貼延長五年,並且範圍擴大到牛、羊、茶、桑、棉;從境外移民五百萬彌補聯邦人口不足;中樞統一徵收原屬地方的勞務稅、市稅,地方財力不足再由中樞據實轉移支付。
議案第一項順應民心,毫無懸念通過,第二項是現實問題,聯邦國土遼闊卻僅有三千萬人口,勞力嚴重不足與工商快速發展的矛盾日益突出,參眾兩院不得不通過,但第三項卻掀起軒然大波——公民黨指責此舉侵犯地方自治權,議院辯論后認為反對成立駁回議案。李建極不服氣,又提出加稅議案,這下惹來更大的麻煩,自由女神廣場連續出現反對自由黨的集會,中小商人甚至喊出解散寡頭政府、改組商會和自由黨的口號。
李建極急得如坐針氈,終日與同僚商議對策——聯邦政府負債超過三千萬,該還的錢逃不了,該花的錢不敢少,不想辦法增加財稅收入簡直沒法過。總理府主要官員其實大多是商會和自由黨頭目,說他們是寡頭政府還真沒錯,但這些同類湊到一起也各作打算,扯皮多日毫無結果。
這時,總領政務周愕陪同副總統李晉趕到大同——出使泰西諸國快兩年的雲榮總算來信了,李晉把各府院主要官員召集到總統行轅,命薛宗周當眾宣讀來信。
雲榮於共和元年七月離開武昌,途經四川與耶穌會的利類思教士會合,兩人攜使團穿過藏區進入印度,再從英格蘭東印度公司的馬德拉斯據點出海,共和二年八月到達英格蘭國都倫敦。英格蘭這時已結束內戰,英王查理一世逃到蘇格蘭避難,議會奪取勝利掌握了國政大權,但民生狀況絲毫沒有改變,百姓依舊承擔繁重的稅賦,士兵依舊拿不到軍餉,人民忍無可忍結成平等派與控制議會的長老派鬥爭。英格蘭議會忙於內鬥無暇顧及遠方來使,強勢人物克倫威爾主動出面會晤雲榮,這位英格蘭革命領袖稱讚大同聯邦取得了史無前例的革命勝利,是英格蘭學習的榜樣,但卻一再強調海洋是英格蘭的生命線,不允許任何國家挑戰,其中也包括荷蘭、大同,建議大同聯邦集中力量在大陸發展,海洋貿易儘可能依靠英格蘭,兩國互補長短共同反對舊勢力,雲榮對此嗤之以鼻,嘲笑英格蘭除了貧窮和內鬥一無所有,竟然妄想壟斷海洋——雙方談得不歡而散,雲榮只在英格蘭呆了十幾天便趕往法蘭西。
法蘭西在三十年戰爭中收益最大,成為歐羅巴新崛起的強國,這時還在與西班牙交戰,然而其國內情況更糟,貧者饑寒交迫,富者窮奢極度,以孔代親王為首的投石黨貴族專橫跋扈、為所欲為,逼得宰相馬扎然陪伴年幼的國王路易十四四處流浪,國內政局基本失控,雲榮在巴黎滯留一個月竟然無人理睬,只好又趕往荷蘭。
荷蘭卻是另一番景象,該國以荷蘭、澤蘭等七個自治省自由聯合組成,工商發達、人民富足,城市中隨處可見銀行、工廠和商棧,沿海碼頭船隻往來不斷,尤以國都阿姆斯特丹最為繁榮。荷蘭執政威廉二世熱情接待了雲榮,還自稱是大同聯邦總統最忠實的朋友,而且已經去信邀請來訪,如果兩人有機會見面,那一定是兩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刻。年輕的威廉親王非常直率,與雲榮暢談數日無話不說,他坦率承認荷蘭人少國富,隨時有可能被周邊強鄰侵略,尤其是英格蘭最覬覦荷蘭的海上利益,荷蘭毫無保留地支持大同也是為了在關鍵時候能夠得到大同的援助。威廉親王還表達了對議會的不滿,認為議會權力過大會削弱國家實力,就比如荷蘭議會議長維特抵制建立常備軍,導致荷蘭國防力量極為薄弱,如果大戰來臨有可能面臨亡國危險,請雲榮提醒大同聯邦總統不能過於信任議會,而應該把國政大權緊緊握在手裏,尤其是軍權。
結束荷蘭之行,雲榮又在利類思的陪同下趕往羅馬——三十年戰爭后,羅馬教廷影響力大減,對歐羅巴諸國越來越失控,教皇英諾森十世繼位才兩年多,正苦於無力維護羅馬教廷的權威,聽說遠東的大同聯邦遣使拜謁大喜過望,馬上召見雲榮與利類思。雲榮向教皇獻上豐厚的禮品和中國教區主教龍華民的推薦信,自稱是最虔誠的基督徒,大同聯邦有數百萬像他一樣的上帝子民,其中包括總統的兩個妻子和三個兒女。雲榮還解釋了大同聯邦三大教並存的淵源與現實,聲稱總統雖然無法受洗入教,但也渴望聽到主的福音,為打通與羅馬教廷的聯繫,將會出兵討伐羅剎國,所獲取的東正教人口與土地全部奉獻給羅馬教廷。利類思也補充說,大同聯邦疆土廣闊、人口眾多,如蒙教皇垂愛,最多十年就將有上千萬基督徒,這是聖教千百年未有的盛事啊。教皇英諾森十世興奮不已,鑒於李榆已獲得“聖教之友”的稱號,再次加封李榆為東方基督徒的保護者、神聖東羅馬帝國皇帝,同時表示將考慮向大同派遣樞機大主教,對於接受土地、人口的好事更感興趣,催促大同聯邦儘快出兵,屆時忠於羅馬教廷的波蘭基督徒將會提供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
雲榮的信洋洋洒洒上萬言,最後寫道:遍觀歐羅巴諸國,群雄爭霸、國破民貧,其慘狀目不忍睹,與吾國不可相提並論,如法蘭西國、西班牙國,民不聊生卻窮兵黷武,自取禍也,彼國日後必大亂不已。唯有荷蘭最富,蓋因其以海為路、四方經商而已,可見海洋之利巨大,不可不取之,英格蘭者,海島之窮國也,唯有爭奪海利方能興國,其必與荷蘭一爭高下,荷蘭小國寡民,曠日持久難有勝算,吾國雖強但海上力弱,援助荷蘭或許有利可圖。吾在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羅馬等處遊歷,觀學者、匠師眾多,其思想、技藝深不可測,此為歐羅巴之大幸也,假以時日或許大有可為,吾國也當廣擇其才為己用。不日將離羅馬而趣波蘭-立陶宛國都華沙,路途艱險,回信三封或已失落,但求此信能得迴音!
信總算讀完了,馬上有人叫起來“教皇可真大方呀,隨手就給總統一個皇帝當,大家說說咱們總統有多少個頭銜了”,眾人哄然大笑——總統的頭銜確實太多,喇嘛授予他喇嘛教的保護人、蒙古及藏區的保衛者、裁斷者、呼圖克圖巴圖魯,阿訇授予他回教保護人、神聖勇武埃米爾,清國授予他和碩晉親王,明國授予他晉國公,如今又有了個東方基督徒的保護者、神聖東羅馬帝國皇帝稱號,恐怕他自己都記不過來了。
“龍華民、湯若望、鄧若水幾位神父這些年沒少為我們說好話呀,很好嘛,白給的尊號不要白不要,我們將來就打着教皇的旗號去歐羅巴做生意。”周愕樂呵呵說道。
外務部長依塔克有點擔憂:“可是,如果羅馬教廷派來樞機大主教怎麼辦?我們也不能真的聽羅馬擺佈。”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還有喇嘛教、回教、新教幫忙,準保能叫他乖乖聽話。”周愕毫不在意。
沈守廉興奮地站起來:“雲河洲也說海洋之利巨大不可不取,可見我們建海軍的決定沒錯,荷蘭力弱有求於我,正好可借其之力向海上發展。”
薛顯光剛從徐州回來不久,微微搖頭道:“援助荷蘭我沒意見,不過總統自任海軍提督卻去了瀋陽,海軍大權都落到荷蘭人手中,我擔心將來有變呀!”
總統府參知軍務的特日格資格老性子直,不以為然擺擺手:“小薛,別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套鬼話,自己干不好的事就讓別人干,我大同聯邦的天誰也翻不了!”
“不行,還是要派人盯着,讓那個德-奈特領海軍事務等於是把聯邦海軍和聯合艦隊都送到荷蘭人手中,萬一他把艦隊拖到歐羅巴打仗怎麼辦?”薛顯光還是搖頭。
“那就打吧,那支強軍不是打出來的,他們出錢我們正好打仗練兵,我還不怕賴賬,台灣、爪哇、滿剌加可都有我們的人呀。”特日格開心大笑,彷彿撿了大便宜。
大同與荷蘭不僅全面展開貿易,還互相學習對方的金融、商貿、工技之術,大同甚至處心積慮挖對方的人才,雙方關係如膠似漆,荷蘭挨打大同也絕對肉疼——眾官員議論一陣都同意與荷蘭站在一起,但讓出本國軍隊指揮權還是有些猶豫,副總統李晉開口了:“讓大都督府下令,正式任命德-奈特為海軍提督同知領海軍事務,杜宏國、藤原俊為提督僉事協理海軍事務,海軍提督府移駐天津,日照海運學堂也移駐天津改建海軍武選學堂。”
荷蘭人沒走,又來個日本人,總統父子倆都是一個脾氣,認準的事就不肯改——官員們都不吭氣了。
李建極有點氣惱地說道:“可建海軍的錢從何而來?《海軍籌劃章程》要求兩年投入一千萬,總理府根本拿不出這筆錢呀,沈永年,你不是說過殖民總局願意出錢嗎,那就你掏腰包。”
“我只能出兩百萬,人家荷蘭東印度公司不是答應借四百萬嗎,剩下四百萬你自己想辦法。”沈守廉馬上搖頭。
李建極叫起來:“我真的沒錢呀,西征要錢、重建遼東要錢、安撫直隸、山東、江北要錢,債票還本付息要錢,花錢的地方這麼多,想加稅人家還天天罵我,這個總理政務沒法當了,你們誰願干誰干!”
周愕皺起眉問道:“英格蘭人有什麼表示?”
“肯特找過我,希望我們合夥把荷蘭人趕出聯合亞細亞公司,其他事一句未提。”依塔克答道。
“我看應該把英格蘭人趕出聯合亞細亞公司,”周愕冷笑一聲,轉臉對李建極說道:“地方自治是聯邦的基本國策,絕不可動搖,爾增,你伸手抓地方的錢,地方也會向下伸手抓錢,以此類推,最終負擔全壓在百姓身上,向地方轉移支付更行不通,別以為大同聯邦不會出貪官,錢財從你總理府過手肯定有人敢受賄貪墨,到時候上行下效,一片烏煙瘴氣如何收拾,幸好議院把你攔住了,否則非釀成大錯不可”
“我也明白這個道理,可實在缺錢呀,地方稅收不得,加稅又加不得,這可如何是好?”李建極垂頭喪氣。
“爾增,你沒在官場干過,不知道其中奧秘,”周愕微微一笑,站起來對眾人大聲說道,“我大同實行地方自治,事權、稅權同時下放,各地財用自收自支,中樞主要享有關鈔稅、工商稅,地方主要享有田稅、勞務稅、市稅,中樞稅收歷來少於地方,其本意在於激發地方活力,儘快改善民生,這些年聯邦工商飛速發展,地方稅收更是成倍增加,中樞收一千萬的稅,地方至少可收三千萬的稅,所以地方肥得很呀!陳得才,你說是不是?”
陳得才原任包克圖知府,前不久才調到中樞接任工建部長,對地方情況極為熟悉,點點頭回答:“其他地方不好說,包克圖工商最發達,稅收也最充裕,老實說,交給中樞的稅當不到地方留存的三成。”
周愕揮揮手繼續說:“中樞與地方的財力越來越懸殊,這絕不是好事,如果中樞出現危機,地方自治權又如何保障?這一點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鬧點事不過是想討價還價而已,所以我們可以與議院好好談談。”
李建極點點頭,突然想起件事問道:“南桂兄,昭君墓會議情況如何?”
“還在吵呢,篤行兄真是惹了個大麻煩呀!”周愕無奈地搖搖頭。
鄂爾泰其實很無辜,嘔心瀝血寫出的《蒙古汗國史》剛剛刊印出版便引起一場風波——萬元吉在武昌鬧夠了,又竄到大同繼續鬥爭,讀過此書立刻寫文章批判,認為大同聯邦為蒙元修史便是否定大明的合法性,恰巧北黨的馮銓、李若琳等人也到大同謀前程,大明是偽朝對他們當然是好事,毫不猶豫寫文章反駁萬元吉,雙方吵得沸沸揚揚。
這時,李富貴、那木兒攜南下使團返回大同,但偏偏隊伍里多了一些不該回來的人,不但有劉宗周、蔡懋德,連黃道周、黃宗羲、顧絳一幫南方士人也跟來了,這些人理所當然要加入論戰,馮銓、李若琳也急了,到處拉幫手助戰,捲入其中的人越來越多。鄂爾泰沒想到自己的一本書惹出大事,多次出面解釋《蒙古汗國史》是他個人所著,與修訂國史毫無關係,但無濟於事——貫穿大明一朝乃至延續到清廷的“南北黨爭”換個花樣又在大同發生了,鄂爾泰、李富貴萬般無奈,決定召開昭君墓會議。
昭君墓會議曾經召開過三次,每次都意義深遠,這些年迫於戰亂沒再舉行,而今恰逢北方大定,大同聯邦也將鑄劍為犁,本次會議很可能影響今後的國策,各方勢力的頭面人物紛紛登場亮相,連荷蘭、英格蘭、日本等友幫人士也聞風而至,參會人數超過五百。
會議一開始就不順利,南北兩黨積怨太深,見面就眼紅,黃道周、萬元吉大罵北黨背叛大明、甘心從賊,實乃寡廉鮮恥之徒,馮銓、李若琳也痛斥南黨先亂北京后亂南京,既是偽君子更是誤國奸賊,各自的同黨也紛紛跳出來對罵,會議頭三天基本上是他們吵架。
李富貴忍無可忍,下令將鬧得最厲害的幾個傢伙趕出會場,重申本次會議主題是探討治國之策,務必以理服人,不得開口謾罵侮辱人格。會場稍微平靜了一些,黃道周又開始指責大同“去漢化”,做了滿清想做不敢做的事,馮銓也痛哭流涕訴說直隸士紳被趕出家園的慘狀,南北兩黨哀聲一片,合起伙痛斥大同以歪理邪說壓制儒學,長此以往北方將再無漢學、漢人。
鄂爾泰也忍不住了,呵斥這幫南北官僚飽讀詩書卻禍國殃民,只能證明“漢學”已經腐朽不堪,大同要繼續堅定地“去漢化”,北方再無漢學、漢人好得很,大同聯邦就是要去除霸道學說倡導百家爭鳴,就是要讓所有的漢人融入公民一族,企圖賣弄腐朽學說凌駕於他人之上的寄生蟲趁早滾蛋。
“陳詞濫調不值一駁,諸位還是聽聽‘歪理學說’吧,”鄂爾泰罵夠之後,拉起一位黃髮碧眼的長者對眾人介紹道,“這位是英格蘭的霍布斯先生,他的學說很有獨到之處。”
托馬斯·霍布斯,英格蘭保王黨分子,國王與議會相爭激烈之時逃到巴黎避難,偶爾聽朋友說起東方有個大國信奉佛朗西斯·培根的學說,萌生了到東方遊歷的念頭,於是搭乘東印度公司的貨船輾轉到了大同,他曾經當過培根的秘書,有這一層光環,很快被大同大學聘請為教授,這次以學術名人的身份參加昭君墓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