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相思,那也只是他往日寂寞時的說辭。

如果相思,他身邊怎麼會有這麼多女人?如果相思,他怎麼會在得到她之後又把她隨手丟棄?如果相思,他怎麼會在眾人面前揭開她的傷疤?如果相思……

該怎麼相信?母親的遭遇就是前車之鑒。

接下來的日子一片混亂,莫惜情不知道該怎樣面對眼前的一切,索性向公司遞交了辭呈,暫時接管公司的副總大筆一揮,同意了她的要求。

無官一身輕,第二天,她把行李箱一拎就回了南方,整整休息了一個月之後,才躲躲藏藏地重新回到江北。

一切似乎都沒變,商場還是那麼熱鬧,街道還是那麼寬敞,人們還是那麼快樂。可是,又似乎全都變了,走在喧鬧的街頭,望着一張張滿是笑容的面孔,她忽然覺得清冷孤單。

越熱鬧,越是寂寞。

是因為人越來越不單純了嗎?是因為受的傷害越來越多,所以將心層層包圍起來,保護了自己卻遠離了人群嗎?

可是這世上,誰比誰更寂寞,誰又比誰更痛苦?音像店裏傳來傷感而略帶沙啞的歌聲,莫惜情靜靜地立在一旁傾聽。

你知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

就像喝了一杯冰冷的水

然後用很長很長的時間

一顆一顆流成熱淚

你知不知道寂寞的滋味

寂寞是因為思念誰

你知不知道痛苦的滋味

痛苦是因為想忘記誰

你知不知道忘記一個人的滋味

就像欣賞一種殘酷的美

然後用很小很小的聲音

告訴自己堅強面對

……

歌聲像一根繩索,緊緊地將莫惜情的心綁住,越收越緊,勒得一陣一陣抽痛。她再也聽不下去,轉身大步走開……

漫無目的地繼續在街頭閑逛,不經意地扭頭,兩個不協調的身影躍入眼帘。

男人的身形很臃腫,個子又矮,像個穿了西裝的冬瓜;女人高挑性感,穿一身暴露的緊身超短裙,捧着男人的臉旁若無人地親吻。她是——

袁曼婷!

莫惜情呆住,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袁曼婷已經看見她了,嬌笑着湊到男人耳旁說了幾句話,然後扭着細腰,裊裊婷婷地走過來,擺了一個很性感的姿勢。

“真巧,在這兒碰上了。我該稱呼你——”頓了頓,冷冷一笑,“姐姐?”

莫惜情心底一顫。

“你怎麼在這兒?那個男人是誰?”

“你的問題還真多。”袁曼婷嘴角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徑直走到路邊的長椅上坐下。“坐啊,站着幹什麼?”

莫惜情遲疑了一下,慢慢走過去坐在旁邊。

“那個男人是誰?你怎麼跟他在一起?”

“真奇怪,你對這些人不是相當熟悉嗎?怎麼,還需要我介紹?”

她垂下眼沉默半晌,扭頭朝那邊看過去,男人此時正坐在車裏,從窗口露出一張蒼老浮腫的大餅臉。是建材公司的牛總,財大氣粗的暴發戶。

收回目光,她面無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袁曼婷嗤笑一聲,從小包里拿出煙和打火機,點着煙,然後將一條**架在另一條腿上,毫不在乎春光外瀉的危險。

“你現在滿意了?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莫惜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把我們袁家毀了,徹底毀了。”袁曼婷朝她噴了一口煙,嘴角的笑容隱沒在煙霧裏,看不太真切。“你真厲害啊莫惜情,能找到這麼多男人為你賣命,杜展鵬、俞揚帆,還有方哲。我可沒你這麼好命,男人隨便挑隨便選,我只能碰上哪個就是哪個。”

是這樣嗎?莫惜情說不出心中的滋味。

“你跟方哲……你跟他,不是男女朋友嗎?”

“哈!”像是聽到一個笑話,袁曼婷冷冷地笑起來,“行了莫惜情,別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樣子,你在記者招待會上說的那番話,不就是想看他甩掉我嗎?現在好了,如你所願了,你高興了吧?”

“我沒想要拆散你們。”

“夠了!”她冷冷地喝道,“莫惜情我告訴你,別以為除掉我,方哲就能注意到你,你是誰?你只不過是袁家在外頭的一個私生女,袁家從來都不屑於提起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你這麼費盡心思往上爬,只是想引起方哲的注意。算了吧莫惜情,就算你爬得再高,也還是改變不了你骨子裏的卑賤,你根本就配不上方哲!”

狠狠將手中的煙蒂彈開,袁曼婷昂起頭快步朝男人走去,稍頃,車子絕塵而去。

莫惜情低下頭,獃獃地盯着膝蓋出神。

“等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你們還有機會在一起。”

這是誰說過的話?好像隔了一輩子,卻又時時在耳邊響起。往事一幕一幕在腦海中重現,她頹然閉上雙眼。

對,袁曼婷說得對,這麼拚命地往上爬,除了替母親討回一個公道,還有另一個原因,一個連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原因……

路人皆知,只有她猶在掩耳盜鈴。

*****

天色陰沉,很符合莫惜情此時的心情。她站在一棟裝修簡樸的房子前,眼睛盯着手中的一張報紙,久久沒有移動一步。

異常醒目的標題映入眼帘——紅葉集團董事長被雙規。

底下的內容,全都是關於紅葉的負面消息,“捲款潛逃”、“破產”、“倒閉”……這些字眼,一個一個猛烈地撞進眼裏。

袁家已經毀了。

她的妹妹袁曼婷,帶着對她的憤怒開始了紙醉金迷的生活;她的姐姐袁湘婷,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找到她痛罵一頓,然後隻身去了南方;她的姐夫詹傑,攜款潛逃不知去向;而她的親生父親,此刻正呆在這棟房子裏接受調查。

昔日輝煌無比的紅葉集團,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兵敗如山倒,她的心裏,除了快意,還有更濃的悲哀。都是她的親人啊,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當初的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可是,無論對與錯,都已是這樣的結局……

深吸一口氣,莫惜情腳步平穩地走進大門。

客廳椅子上坐着一個老人,佝僂着背,雙手捧着一杯茶怔怔地望着窗外,整個人看起來老態龍鍾,落魄而狼狽。

聽見腳步聲,袁海濤轉過頭,冷淡地看着來人。

“你來幹什麼?”

“來探望一下董事長。”

他狐疑地盯着她,沉默半晌。

“你到底是誰?搞垮紅葉有什麼目的?”

“董事長難道不知道我是誰?”莫惜情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一個叫童嫣然的女人?”

“不認識。”他冷淡地回答。

“是嗎?董事長的記性也太差了,那我就提醒你一下。”她抬高下巴,冷冷地看着他,“童嫣然是我的母親,而你,袁董事長,是我的父親。”

“胡說八道!”他大聲呵斥。

一陣涼意突然襲上莫惜情的心口。

這位父親,從來都沒有對她盡過一絲父親的責任,在公司里,把她當成交際花,要她周旋在無數男人身邊;現在,知道了雙方的血緣關係,仍然冷淡如陌生人。

親情。親情是什麼?

“我也希望自己是胡說八道,可是,這是事實。”她冷冷地開口,“真遺憾,有你這種忘恩負義的小人做我父親,我覺得是恥辱。”

“你說什麼?”袁海濤氣得臉上青筋暴起,“你給我滾!”

“我說完就走。”她嗤笑一聲,“我今天來,是替我媽來看你,看看你現在倒霉落魄的樣子。你還想不起來童嫣然是誰嗎?她是替你生了一個女兒、卻被你用錢打發走的可憐女人!你知道她這些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知不知道她是怎麼去世的?你知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他惡狠狠地瞪着她,“你給我滾,我不想聽你胡說八道!”

“我也不願意麵對這樣一個父親,我只是來告訴你一句話。”冷冷一笑,她一字一句道,“袁海濤,這是你的報應。”

在他愕然的瞪視下,她昂起頭,一步一步走出這棟充滿罪惡的房子。

她贏了。

可是心底仍然抽痛不已。

不是替母親討回了公道嗎?不是完成了蟄伏心底十年之久的願望嗎?為什麼還是這麼憤懣,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拋棄了她一樣……

走在清冷的街頭,莫惜情終於忍不出奪眶而出的淚水,蹲在牆角號啕大哭。

*****

昕長的身影慢慢走近,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扶起,然後圈進懷中。莫惜情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看到俞揚帆安靜的面容。

“揚帆哥……”她撲進他的懷裏大哭不止,“他們、他們都不要我了……不要我了,我只剩下一個人……只有一個人……”

他輕輕拍着她的背,像哄一個任性的孩子。

“還有我呢,還有我在你身邊,別怕……”

“他不承認我,他不認我這個女兒……他一點都想不起我媽……”她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地往下說,“媽媽走了,下那麼大的雨……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守在她身邊……她一點、一點地冷了……豪門、豪門深似海……我懂,我懂的……豪門深似海……”

那個漆黑的夜,是她這輩子都無法面對的夢魘。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獨自守在重病中的母親身邊,窗外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桌上那盞昏黃的煤油燈,絲毫不能驅趕她心中的恐懼。

父親去找醫生還沒有回來,她就這樣寸步不離地蹲在床頭,一直握着母親的手,感覺到手掌中的溫度一點一點褪去,直到冰冷……

眼睜睜看着親人逝去卻無能為力,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

“我恨他,我恨那個男人。”許久,莫惜情才終於平靜了一些,“是他讓我媽媽過得那麼艱難,讓她一輩子都沒有真正開心過。”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恨了,仇恨不會使人快樂。”

“我明白,我都明白。”沉默半晌,幽幽地開口,“我應該恨他的對不對……可是,看到他現在狼狽的樣子,我心裏還是有些難過……其實我並不想讓紅葉垮掉,我只想把它奪過來,真的,揚帆哥,我不想這樣的。”

“我知道,莫莫一直都是個善良的女孩。”俞揚帆微笑着看她,“紅葉的財務管理一直存在問題,詹傑和袁海濤又窩裏鬥,垮掉是早晚的事,跟你沒有關係的,你不要把別人的議論放在心上。”

她感激地笑笑,壓在心頭沉甸甸的感覺隨之散去不少。

兩個人沿着安靜的街道往前走,風打着轉從腳下吹過,一隻白色膠袋在空中飄起又落下,平添了幾許蕭瑟氣氛。

“你知道嗎,”俞揚帆突然開口,“他幫你做了很多事情。”

他?莫惜情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誰。

“這陣子,有沒有在報紙上看到關於你的新聞?”

“呃,沒有。”

是有些奇怪。本以為會掀起一番風浪,所以才忙不迭地收拾東西躲回南方,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有關她的身世這件事,報紙上居然隻字未提。難道……

“是他幫你壓了下來。”俞揚帆偏過頭看她一眼,“還有,你有一次差點被客戶非禮,幸好有人及時趕到,你知道是誰在保護你嗎?”

“不是展鵬嗎?”她有些驚訝。

“小傻瓜。”他輕笑一聲,“再想想。”

“呃……不知道。”她慌亂地回答,覺得心跳突然加速。

“你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莫莫。”俞揚帆停下腳步,抬起手理了理她額前的髮絲。“其實,詹傑早就對你有所懷疑了,方哲怕他對你不利,所以才將加州陽光的項目交給袁曼婷,讓紅葉內部自己咬自己。”

是這樣嗎?莫惜情愣住,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可是……他可以告訴我啊。”

“告訴你,要是你耐不住露餡了怎麼辦?”他好笑地刮刮她的鼻子,“你心裏那些小九九,別人一看就知道。”

“我有這麼差勁嘛……”她死不承認。

俞揚帆好笑地搖搖頭。還不是一般的差勁,心裏想些什麼,從臉上就能看出來。

“對了,詹傑已經被抓捕歸案,本來他打算逃往新加坡的,在香港機場臨上飛機時被抓住。你猜猜,這背後誰出的力氣最大?”

這還用猜嗎?莫惜情低下頭,踢着腳邊的一顆小石子,心裏五味雜陳。

是他。

全都是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幫她?兩個人,已經分手了啊。召開記者招待會的那晚,他清清冷冷丟下一句,轉身便走,此後就再也沒有來找過她。

為什麼?

“他……這些事情他都沒有告訴我。”她喃喃道,“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有些男人,驕傲得不願意解釋。”俞揚帆淡淡地回答。“莫莫,有些男人的愛,是說不出口的,你懂得這種愛嗎?一個男人,如果能夠不計較你以前的過失,能夠盡一切努力包容你、保護你,那他就是真的愛你。”

愛。

愛是什麼?愛又能持續多久?

“他愛我嗎……是愛一年,還是兩年?等到我人老珠黃的時候,他還會愛嗎……”

他輕笑一聲,抬起手,指向隱藏在街角的高大身影。

“莫莫,這個問題你應該親自去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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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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