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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梁之界(三)
“仙子?”見蘇長寧彷彿在門前便陷入沉思,西門源本不敢打攪,可斂骨之處死氣瀰漫,就算有宗主令能暫時壓制,他也覺得周身漸漸被陰冷籠罩,生氣隨之緩緩黯淡了下去,就連金丹上也蒙上了一層黑霧,才忍不住開口問道。()
蘇長寧壓下念頭,拂袖道:“此地空無一物,回去罷。”
西門源應了一聲,關閉禁制跟着她轉身要走,沒想到前面的蘇長寧驀地止步回頭,半邊衣袖拂在他面頰,頓時叫他色授魂與,腦子裏一片空白,幾乎癱軟在當地。
蘇長寧全不管他的齷齪心思,大步上前,隨手扯落禁制陣法,隻身進入了岩壁之中。
在看清眼前景物剎那,她不由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果然如此。
岩壁洞府之中,除了地上一層細小的塵埃,唯一的東西,卻是正中一截玉色指骨。
指骨通體瑩潤,散發著隱隱綠光,在這空空蕩蕩的洞府中十分顯眼,但周遭卻沒有絲毫靈氣波動跡象。
先前鈞天法會時,蘇長寧便知曉凡事不能全靠神識,此時猜想果然被證明。
這枚一眼便能看見的指骨,之上卻有精妙法陣隔絕神識,莫說她現在的修為,就算是從前的她,如非親眼所見,怕也感知不到。
若是先前抽身離開,便錯過這唯一的信息了。
上前拈起指骨托在掌心,還未等蘇長寧有所動作,一些零碎片段便湧入了她的腦海。
“……難道真的是天道不容?”一名藍衣修士,埋首玉簡之中,忍不住喃喃自問。
“……天生萬物,豈無慈悲憐下之心!”藍衣修士踏出山門,豁然開朗,迎風舒聲朗道。
“不,不是它……”藍衣修士彷彿被什麼絕恐怖無比的事物在身後追趕着,慌慌忙忙御劍飛向一座山峰,心中不斷地重複着。
“不……是它,是它,是她!!!”岩壁洞府之內,全身真元潰散,血肉模糊的藍衣修士不住失態地吼着,最後漸漸歸於無聲,最後唯有一道青光,默然投入他的體內。
最後浮現在蘇長寧識海的,是一幅似乎與先前所感全然無關的畫面。
一個不過六七歲大的男孩,靜靜地躺着,渾身膿血臟污,如同一具屍體。
下一剎那,他的雙眼驀然睜開!
沒有光亮,沒有童稚,亦沒有一點生氣,唯有無底的幾乎要將人淹沒一般的絕望掙扎和不甘。
那雙眸如此幽深,似乎在呼喚着看到它的人,與他一同墜入最黑暗的深淵。
一時間蘇長寧激起渾身的戒備,畫面里的男孩看起來只是個重病垂死的幼童,卻彷彿比她從前見過的所有對手都要恐怖!
好在那畫面下一刻便自行消散了,隨之蘇長寧手中托着的指骨亦化作灰燼,混入了洞府的塵泥之內,再看不出絲毫存在過的痕迹。
顯然,有股力量想把陳賀所見所知由柏梁界抹去,可是卻同樣有在暗處的另一股力量隱隱與之相抗,這才留下了指骨內的吉光片羽。
所有變故其實不過生於頃刻,蘇長寧此間事了,外面西門源猶自未從綺念中抽出念頭來。
等出了斂骨之地,還未等西門源說什麼諂媚討好的話,轉瞬間蘇長寧身形已化作一道流光,向天際投去。
指骨中所留的氣息微弱,能夠給她感知的時間,實在不多!
好在也已足夠!
蘇長寧身形合於光束破空掠去,最終落在此處凡界的一處城鎮裏。
正是鎮中人趕集的日子,一時間久違的人間煙火將她擁在了其中,身邊熙攘着的販夫走卒毫無所覺地與她擦肩而過,吆喝聲、孩童啼哭聲、婦人細語聲交匯相合,連成了一片。
下一剎那,所有聲響都盡數寂靜了下來。
行人商販們皆如畫卷一般被定格在了當地,空氣中細微的流動,亦隨之靜止。
畫面間,唯一鮮活的人形,映入蘇長寧眼中。
六七歲大的孩童,靠在骯髒潮濕的牆角躺着,渾身衣衫襤褸,□□在外的肌膚上滿是膿瘡傷痕。
但是,他是這靜止的畫卷中,唯一一個正在動作的“人”。
他似乎笑了笑,然後朝着蘇長寧緩緩張開雙眼。
可惜,下一刻一片銀光耀起,男孩雙眼驀地隨之睜大!
銀光散去,眼前早不見了先前的女修身形,他勢在必得的一招,竟是落空。
一招過後,他再無反抗之力。
蘇長寧像拎起一隻乳貓一般,捏着他的頸子將男孩提了起來。
男孩揮動四肢劇烈地掙扎着,每動一下周遭景物就如同水波般隨之蕩漾,可那一隻纖細柔美的手始終在他後頸上扣得死死的,再不曾給他絲毫機會。
最終,他放棄一般卸去了全身力氣,乖乖地在蘇長寧手底下平靜下來。
“你想要什麼。”
聲音粗嘎難聽,竟如同金石摩擦般刺耳,全不像是幼童會發出。
“陳賀這個名字,你是否還記得,柏梁天道。”蘇長寧語氣平緩,顯然並非疑問。
男孩——柏梁天道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復而又格格怪笑了起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築基修士?”
既已被看穿了真實身份,他在蘇長寧面前自再無偽裝,渾身逸出陰暗、沉重、腐壞的氣息,令人視線稍一觸及,便心生恐懼絕望之感。
“他留下了關於你的訊息。”蘇長寧續道。
柏梁天道更為瘋狂地大笑了起來,不知過去多久,才見他抬手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道:“原來竟是他!”
“身為天道,亦並非萬事皆如智珠在握。比如陳賀——”蘇長寧一個鬆手,頓時將柏梁天道跌在了地上,柏梁天道一個措手不及,幾乎摔得翻滾在地,“比如我。”
陳賀所遺青玉指骨中,蘇長寧看到了三件事。
一是柏梁界限制既由天道而來,又非由天道而來。
二是柏梁天道目前難以自保,身不由己。
三是柏梁界限制在外而非在內。
而循着氣息找到柏梁天道匿身之處后,這三件事,都還要着落在他身上。
柏梁天道自身體內失衡,時刻都處於崩散邊緣,哪怕對上此時的蘇長寧,也並無還手之力。
良久,柏梁天道漸漸平靜下來,道:“你身上,有它的氣息。”
“它?”這話聽着耳熟,蘇長寧不由挑了挑眉,“如陳賀所言,是它,不是你?”
柏梁天道如放棄一般苦笑:“是它,是它,是她,不是我……不是我……”
“它是誰?”抓住柏梁天道心靈失守之機,蘇長寧舌綻春雷,疾聲問道。
“界主、界主,她是界主!”柏梁天道此時已瀕臨崩潰,再無絲毫掩飾地說出了令他自有實體始,便恐懼不止的兩個字。
與此同時,蘇長寧已瘋狂地運轉全身靈力,身周冰霧瀰漫,準備哪怕是螳臂當車,也要設法拼出一線生機!
柏梁界雖是小千界,但能夠創下如此界域之人,比之從前的自己,還要更上一層!
是以哪怕柏梁天道只是言辭間稍有提及,那一位亦會心血來潮,只需一個化身投影,也能彈指間輕易將她打為飛灰!
蘇長寧屏氣凝神,靜待了許久,卻什麼也不曾發生。
有了能夠開闢界域的修為,與所辟界域心靈聯繫無處不在,無法斬斷,如此被提及還未降臨,那界主不是已然殞落,便是陷入了某種奇特的狀態之中,至少現在沒有跨界出手之力。
無論如何,眼前的危機,竟算是暫時消弭了。
柏梁天道在失控說出界主之名后,亦是準備引頸就戮,未料居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難道自己這些年來心中無法觸碰的隱憂、無時不刻籠罩着的陰暗,竟都是虛空?
“看來暫時,你我擔憂之事並不會發生。”蘇長寧此時已穩住了心緒,淡然看了委頓在地的柏梁天道一眼,“所以你話中之意,柏梁界無人能突破金丹境界,並非因為天道,而是因為界主?”
柏梁天道抬頭,目中不再有先前的陰暗混沌,倒頗有幾分凡界這個年歲孩童的稚氣,“嗯。是她,不是我。”
說完,他的身子又向後瑟縮了一下,像是在懼怕着什麼一般。
蘇長寧心中不由升起一陣荒謬感,他們修道之士苦苦求索,面壁竭思,不過是為了最後與天同氣、與道合真,柏梁天道身為天道,卻如此憋屈,實在叫人意外。
果然哪怕是天道,亦有無法盡興自由之處。
於是她嘆了口氣,道:“你不必害怕。我以心魔起誓,不會加害於你。”
柏梁天道將信將疑地看了看她,過了許久才緩緩道:“柏梁界僅是小千界,並非天生如此。而是因為,創界初始,便是不完整的。”
“她將我由原本世界生生剝離,是以柏梁才會如此。”
“至於界中無人得以衝破金丹境界……”
隨着柏梁天道的語聲,周遭靜止的圖案漸如入水的絹紙般化開,洇散,繼而餘下一片混沌。
蘇長寧並不擔心他在其中弄鬼,柏梁天道此時的確實力已被壓製得極低,除了那一招眼中萬千世界混沌,不過與築基修士相差彷彿。也是因此,陳賀才能查出其中一二。
慢慢混沌褪去,出現在蘇長寧眼前的,是一座或許曾經金碧輝煌,此時卻只余斷壁殘垣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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