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章 姜撞奶
?任胭在路上耽擱了十二天。
自北京向南都不時有仗要打,火車沿途進出站口都得接受極為森嚴的盤查;好在她有通行證明,並沒有遭到過度的為難,這樣的情形直出了安徽才算好些。
七月二十八,她在火車站見到了辜廷聞。
這裏不似北京里那樣多的熟面孔,並沒有人認出他們,也用不着顧忌哪個,他們可以肆意地擁抱和接吻,說一說近三月之隔里的所有思念。
這半日,辜廷聞都在陪着她。
他們在十三行吃了晚飯,聽鋪子的老掌柜說曾經的十三行遭受的幾場滅頂之災,民國四年的水災過後搬到了這裏的新館區,新是新了,可再沒了原先的味道。
老掌柜同他們說了好些話,直到火水佬來買了煤油才算止住了感慨,收了他們的錢就樂顛顛地跑對面鋪子給太太裁了一匹姣婆藍的料子,捧在手裏回到后廚一併塞進太太手裏。
老掌柜的太太頭髮花白,收着小禮物歡喜得不成,嘴裏埋怨着丈夫亂花錢,可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的深,任胭扭着腦袋看了好半晌。
辜廷聞在她身邊站着,明白她的心思,並不打擾,直到她自個兒不好意思地轉過身,才笑着牽起她的手:“走吧。”
汽車在後頭慢悠悠地跟,他們在夜色里走,若不上有人到跟前招呼,任胭當真以為他這一整日都是悠閑的。
來的那位梳着油頭的先生三十多歲,戴着厚底眼睛,拎着公事包,斯斯文文:“肇名。”
知道他表字的人不多,大約是親近的朋友,任胭的心稍微放下些。
“我的未婚妻,任胭。”辜廷聞又笑着將那位先生介紹給她,“這是《商會新報》的主筆沈伯央,大學的師兄。”
“你好,沈先生。”
沈先生微微頷首:“任小姐,今早還聽肇名提起你,路上一切平安。”
“是。”
簡單的寒暄后,兩個爺們兒一直在聊公事。
辜廷聞將她送回自己居住的旅館,蹲身握住她的手:“可能要後半夜才回,不能陪你,抱歉。”
“沒關係。”
她俯身親他的眼睛,到分別時還是笑着的。
旅館的房間外,辜家的人守着,她沒什麼不放心,向萃華園和梁家去了電話報平安,就躺在沙發里琢磨園子水牌與陳設的事情,後頭睏倦不堪才爬上了床鋪。
她睡得昏沉,覺得身邊有動靜時才迷糊着蹭過來。
耳邊有人輕聲:“是我,睡吧。”
咕噥一聲晚安,她聽了一耳朵輕笑,徹底睡過去。
天亮,身邊早已沒了人。
禾全是她吃完早飯時候敲門:“任小姐,您預備着點,七爺差了車接您來,下半晌咱們坐火車同去汕頭。”
進了汕頭車站已是兩天後的中晌,身後是一溜不甚寬綽的長廊合著滿洲窗,雨水順着桃檐掃下來,黃包車夫殷切的笑容在見了汽車后一霎黯淡,老實地退回到車站前的空地上。
路上,雨越下越大,汽車夫勸說去騎樓下頭的市立圖書館避一避。
候到天黑,聲勢浩大的雨終於停了下來,飄搖的大紅燈籠延綿成一條火龍,在街面上把騎樓上立繪的愛奧尼柱頭投印得璀璨生輝。
樓上風雨廊里納涼的爺們兒收了藤椅,輕輕哼唱兩句《太白和番》,叫家裏的太太攤蚝烙來吃;太太忙着摸牌沒工夫答應,只丟了贏錢出來。
爺們兒掂了掂銀子分量很滿意,溜溜達達上街邊茶樓打牙祭;進了茶樓的拱券外廊,對着門腳的火紅神龕拜了兩拜,茶樓門臉兒上的燈牌正打下紫綠的光線。
夜風懶散地吹來煙火味,任胭眯着眼睛尋了幾處茶樓,指着人滿為患的一處:“去那兒吃晚飯好不好?”
明媚的燈牌上斗大的粿字,下頭人山人海,上裏頭包了兩塊清香甜韌豆沙粿,添一碗甘草滷製的果子,早已過了一個鐘頭。
好在雨後清涼,用不着擠一身古怪的氣味。
任胭在街頭蹦蹦跳跳,可不多時又下起了雨,直至他們乘船進入南澳島,雨勢也並沒有停下。
島上奇石嶙峋,草木蔥鬱,來往的行人並不甚多,他們盤桓了整日也並沒有打聽到任胭母親的舊居。
清晨起雨漸停,倒是風聲大作,天邊的雲層壓得低低的,任胭牽着辜廷聞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深島去。
中晌四處踅摸時候碰上個老翁,跟家門口的台階上坐着擔子頭抽旱煙,眯着眼睛打量他們:“你們問的地方是深水奧,四年前地動,人和屋子,都沒啦。”
他怕倆年輕人不懂,比比劃划,一馬平川的意思:“空啦,都是石頭和土,什麼都沒了,來晚了,都去北邊后宅了。”
任胭大失所望。
老翁磕磕煙袋,接茬問:“找誰呀?”
“那兒原先有個館子,掌柜的是個女廚師……”
“你說的是馮氏女仔?”老翁笑起來,“你是她什麼人,阿女?她當初嫁人的時候,懷的就是你吧?”
“是,母親閨名馮氏煥英,我想來看看母親的舊屋。”
老翁不抽煙了,踉蹌着站起來往東北比劃:“在那裏啊,說來也是老天爺保佑她,地動那麼慘,只有她的家僅被掀掉了屋頂,根基沒有垮。”
他嘆完了,帶着他們一塊兒去。
路上他一直感慨,大約是任胭的母親生前悄沒聲兒醫病救人落下的福報,人雖然離家,但是上天開眼,獨留那座院子。
走了半個鐘頭,才瞧見一面三間的茅草屋子,半新不舊,裏頭倒是纖塵不染。
“女仔是好人,救過我們,她嫁人了,我們就替她守着家,什麼時候想看看還能住兩天,她怎麼沒有回來?”
任胭低頭:“母親病故了。”
“可惜。”
老翁不再說話,從木頭柜子裏挑了香點上,屋裏屋外磕頭拜了三拜,轉身走了。
屋裏的陳設簡單,不過爐灶炊具與些葯具,牆角放着葯鋤與竹簍,裏頭還擱着陳舊的葯碾子和葯杵,餘下的都是被封在柜子裏的舊衣物。
母親當年只惦記着心上人,為了他遠赴北京,走得匆忙,這裏的一切都被捨棄,十九年,那些未及收整的舊物已經所剩無幾。
衣物里有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她坐在藤椅里,身後站着個西裝革履的爺們兒,神仙眷侶的模樣,兩人的臉上都是溫柔的笑。
任胭看過,收回到柜子裏,鎖死。
院子裏晾葯的棕繩,風吹雨打就剩個指頭大的一個繩結,地上杵着架子搖搖欲墜,院子東面的廚房門掛着把新鎖,並沒有鎖住。
“馮女女最愛這廚房,我們常常來打掃。”老翁帶着吃喝來瞧他們,身後還跟着阿婆,“你們住幾天啊,島上夜裏風大,多添床褥子。”
任胭不好意思地笑:“一晚,明兒就走。”
阿婆還是細心地把被子展開,笑着同她講:“被子是去年女女出嫁時候做的,新的也乾淨,我們沒用,別怕。”
老翁在廚房裏做點心,洗凈了灰頭土臉的嫩姜,給切碎了碎片放進紗布里裹緊,使了石杵子擠出薑汁來,倒進碗裏。
鋪子裏花了大價錢買的半罐牛奶正在鍋里煮出半透明的泡泡,添了勺紅糖粉拌勻,煮出淺絳紅的奶漿倒進薑汁里裹勻,瓮了蓋子不過一刻鐘,凍冰似的凝固了。
舀一勺活似豆腐花,軟軟嫩嫩,香甜可口。
不用冰塊凍,竟能將牛奶凝住,任胭瞧着稀罕。
阿婆見她苦思冥想,不由得笑:“聽講,城裏的女女喜歡姜埋奶,你果然也喜歡。”
任胭喜歡得不行,纏着阿婆要她教她,直到第二日走,還意猶未盡地嘗了一碗。
辜廷聞無奈地笑,抱起鋪陳給阿公阿婆送回去。
屋子外頭,任胭才緩過神,倒出兜里的所有銀元塞進被子裏,還仔細囑咐:“別露餡兒了。”
他笑着點頭,沒同她講臨出母親院子時,也放了錢,被子裏頭叮叮噹噹應該正熱鬧!
歸途很不順利,水面上風極大,吹得船身左右搖晃,好容易靠了岸,地面都踩不穩當。
到了汕頭沈伯央的公館,儒雅的先生難得露出了急躁的神色:“可算家來了,這一整日辜家伯父伯母的電話竟未停過,像是知道你們遇上了大風似的。”
辜廷聞去電話報平安。
任胭致歉:“勞煩沈先生掛心。”
沈伯央笑笑:“不要緊,你們安全就好,這裏夏秋時節時常有風,我們也是慣了,只怕你們不適應。”
說著閑話,樓下的電鈴響,僕人說是找沈先生同辜先生,倆爺們沒安穩多大功夫,又出門忙公事去了。
沈太太見任胭在窗邊張望,不由得來安慰她:“他們做記者就是這個樣兒,我同先生來這裏十年,能碰面的次數還真不多,也難得他們喜歡。”
外頭風颳得駭人,沈太太說這些話難掩擔心,
任胭不肯再提,只瞧着她大着的肚子:“是快生了嗎?”
“也就這些天了。”沈太太慈愛地撫撫肚子,“你同辜先生若是不急走,我便請你們吃滿月酒啦!”
“那敢情好……”
“啪嚓——”
任胭的話將說了一半,窗戶里嵌的玻璃被風撞碎在牆壁上,從樓上掉了下去。
沈太太的臉色立時就變了,叫丫頭:“怕是來飈風了,快把門窗鎖死,給先生跟辜先生打電話,問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