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禁地
?黑城禁地
陰濕的谷底,血腥的氣味,陰森的氣息。
天下間最危險的地方之一。
這裏前不久結束一場血戰,有人留下血,有人丟了命。所有人不敢闖入的禁地,此時,卻來了三個女子,與這裏的一切格外的不和諧。
斷掉的樹木,血跡斑斑的草叢,四分五裂的石塊,這座谷底不復往日光景,放眼望去,千瘡百孔。
就是這樣滿目蒼夷的地方,韓家大小姐信步其間,宛如在自家花園閑庭散步,神色蒼白,眼神平靜,邊走邊環顧四周,彷彿賞花賞景。
她一路走來,走向林中深處,所遇的場景愈發狼藉,可想而知,當時這裏發生過異常激烈的打鬥。腳下的土地積了層厚厚的血泊,風乾后覆在土石表面,踩在上面,有點軟有點黏,但顏色挺鮮艷,雖說有點暗,但她現在正走在一條血漿鋪成的路。
她在路途中,看到纏繞在樹枝織成蛛網的銀線,那是莫問的武器;她撿到插在一顆被劈成兩半的樹上鐵棍,那是小雪的武器。她還看到散落各處的飛刀,帶毛的肉皮和狡的斷肢殘骸包括整具屍體。
碧螺和胭脂跟在她的身後,寸步不離,眼前的一幕幕令人心驚肉跳,風帶來空氣里的腥味,很噁心,很難想吐。
韓文在一大灘血水前停下,面前的地上有一塊破布,侵染在血水裏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只有一個布角隱隱泛藍,應該是藍布。
阿南常着白衣藍衣,簡單的顏色,襯得人如芝蘭玉樹,風姿淡雅。
韓文露出一絲柔和的笑意,絲毫不在意血泊多臟,她撿起那塊破布,吹了吹上頭的灰,放在掌心反覆打量,好像是在看這塊布是衣服上哪個地方扯下的。
這時,谷底有獸聲高亢的響起。
韓文不為所動,目光專註的放在藍布上。胭脂和碧螺一左一右地守在她的身邊。
兇悍殘暴的狡群發現並迅速地包圍她們,谷底的風聲戛然而止。
狡嗅到生人的氣味,混合著血味,興奮地張開嘴,眼中只有獵物,企圖再飽餐一頓。
可惜這些畜生找錯了獵物,眼前的三個女人不是幾日前那群闖入禁地的男女,她們面對它們的包圍,沒有驚慌和恐懼,事實上,她們根本不把它們放在眼裏。
狡群關注她們,伺機而動,胭脂和碧螺關注的是韓文,憂心忡忡,而站在中心的韓文一心放在破布之上。
韓文瞥向亮出血口利牙的狡群,一道冷到冰凍秋日的聲音從她唇間傳出。
“宰了它們。”
話音落地,胭脂拿出了靈劍,碧螺祭起了法陣。
在很久以前,三個女人的心裏達成了共識。
大小姐生氣了,所以她們要幫她發泄。
大小姐想殺誰,所以她們就是她手中的利刃。
遵照血契,主人的命令,僕從不論條件的服從。
“妳想要殺誰,我們就殺誰。”
“妳想要的一切,我們都會讓妳得到。”
忠誠的執行主人的命令,這是胭脂和碧螺唯一能做的事情。
狡群感應到她們的身上的氣息有了改變,那是比它們強上百倍的力量和窒息般的殺氣。
她們不是幾天前脆弱不堪的人類,狡群遇上真正的敵人,這一次,位置變了,輪到它們是待宰的獵物。
韓文聽見狡群驚恐的哀嚎,內心毫無波瀾,腦子裏卻想着當時的阿南是不是也在凄厲的慘叫,絕望的境地獨自一個人面對死亡,他該有多痛苦啊。
當最後一道哀嚎消失,谷底回歸寧靜,三個女人的腳下屍骸敝野,血流成河。
空氣滿是腥味,大地被染紅,不見天日的深淵谷底此刻猶如猩紅的地獄。
胭脂收回靈劍,回到韓文的身邊,淡然道:“滿意了?都死了,劉昌南的仇報了,該和我們回去了嗎?”
地胭脂和碧螺而言,比起宰殺畜生滿手鮮血,她們更在意契約者的安全。
韓文很虛弱,心病折磨了近乎二十年,單靠平常的藥物調理不能治療病根,尤其她剛經歷一場生死,多虧劉莫問最後的禁術撿回一條命,但也只是讓她活下來,不能救好心病。她們擔心的正是這一點,玩意再受到刺激,舊病複發,可沒人能犧牲自己救她了。
“這個地方呆下去有什麼意義,就算妳憤怒的殺光所有狡,也救不回劉昌南,晚了,妳來晚了。”
胭脂勸說著,可惜,對方無動於衷。
“算了。”碧螺看着死氣沉沉的韓文,拍拍胭脂的肩,“她心裏難受,我們要體諒。”
話雖如此,可是,看到自己訂立血契的主人是個不堪打擊的弱者,胭脂句惱的想揍她一頓。
碧螺蹲在韓文的身邊,陪她一起為死去的家人哀悼,並安慰:“妳要是難受就哭出來,沒人會笑話,不夠解氣的話,要殺誰妳告訴我,那些在背後設計韓家的殘害韓家的人,我會統統抓給妳,什麼天罰也不管了。妳這樣不哭不動的樣子,我真的不想看見......文文,求妳了,妳別這樣,我們害怕。”說到最後,碧螺終於忍不住哭出來,“妳這樣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也不做,我很害怕,妳真的不能再生病了,回去吧,小雪他們還在等妳回家。”
“聽不下去了,又不是她的老娘,苦口婆心的有什麼用!我可不覺得她會聽得進去。”胭脂比碧螺野蠻多了,伸手就去抓韓文,“別和她廢話,抓回去看她還敢胡來。”
韓文拍掉胭脂的手,站了起來。她垂着頭,長發零散地遮了半張臉,看不清神情,只不過身上縈繞一股壓抑氣息,沉甸甸的,大有暴風雨來臨前的感覺。胭脂和碧螺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一言不發地看她從地上撿起一把破的的斷刀,走向堆山的狡屍,然後,她開始用斷刀切開狡屍,開膛破肚,翻出內臟,挖出心肝,在血肉模糊的屍體裏尋找什麼。
胭脂和碧螺目瞪口呆,眼前發生的事情超出想像,那些屍體流出的血和新鮮冒氣的內臟堆在韓文的腳邊。這樣的畫面着實恐怖,連她們看了都噁心的胃裏翻湧,差點吐了。
“妳想幹什麼?玩弄死屍很有意思嗎?殺了它們都不能讓妳消氣!”
胭脂真的受不了她,任性就夠了,還要剖屍,她受的刺激把腦子都搞壞了嗎?
“煩死人了,不就是死了兩個人有什麼大不了!狐仙一族死光了我也沒自暴自棄。妳怎麼就脆弱的成這個樣子。”胭脂打定主意,不管是拉是拖,哪怕打暈了都要帶她回去。
碧螺阻止了胭脂,說:“妳是想找阿南的屍骨嗎?”
“開什麼玩笑?”胭脂一把拉起剖屍的女人,劈頭蓋臉的怒斥:“都被分食了還找什麼?妳知道是哪些畜生吃了他?也許他的身體早就被消化,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樣?妳還是救不了,醒醒吧!他早就死了。”
韓文抬起蒼白的臉,眼睛發紅地盯着胭脂,道:“我知道他死了,可我要把他找回來。死在這個破地方算什麼,想好好埋他都沒有東西埋,我不信他這輩子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胭脂真想打醒她,“固執的女人.......罷了,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當個瘋子沒是呢嘛,誰沒瘋過,反正打開了所有狡的肚子,找到點骨頭渣子能幹什麼。”
不能講道理,安慰沒有用,身體弱的不能打,所有辦法試過,還是沒能拗過這個倔強的大小姐。胭脂表示無能為力,說再多都是蒼白無力,不如放開,隨她胡鬧一場。
韓文從胭脂的手中掉落,趴在地上突然地劇烈咳嗽,開始吐血。
“妳又發病了!”碧螺震驚,抱住渾身顫抖的韓文,“胭脂,帶她去那裏,我們要回島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胭脂慌了心神,可碧螺的哈更令她吃驚,“時間還沒到,要提前帶她回島。妳該不會是想讓她吃下那個吧?”
“事到如今還猶豫什麼!反正遲早要她吃掉。”
一隻手抓住碧螺,兩個契約人錯愕地望向地上的女人,只聽見這個不怕死的女人倔強的說:“帶我會湖月庭,我不去那裏,我不會吃的。”
“妳就這麼想死嗎?”碧螺反手拽住韓文的衣領,又氣又惱:“妳是被萬物芒芴選中的人,命中注定要繼承‘名字’,過去的五年隨妳胡鬧,但現在是耍性子的時候嗎?”
這是碧螺第一次對韓文大發雷霆,胭脂驚的張口無聲。
韓文一雙冰冷的眸子看着碧螺,緩緩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活過二十年,老天讓我活二十年我就老老實實的等死,這不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嗎?”
碧螺呵斥:“妳到底怎麼了?死了一個阿南就讓妳輕生到什麼都不要了?妳妹妹怎麼辦?萬物芒芴怎麼辦?我們呢?我們可是有血契的。”
“這一切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韓文眼中的光彩漸漸淡去,“莫名其妙的來到這個世界,莫名其妙的成了萬物芒芴的繼承者,誰問過我願不願意?這個世間變成什麼樣子與我何干。我又不是則世間的人,說來,當初同意訂立血契,本來就是一場交易。”
“妳說什麼?”碧螺怔住,鬆開手。
韓文咳了幾口血,氣喘道:“我與,妳爺爺說過,我可以找天書順手管理人間事,條件是你們一族要幫我,卻不能干預我的任何決定。當九離書全部找回,你們要把我和我的假日送回原來的世界。”
碧螺睜大眼,不可置信地望她,“這就是妳一直不肯下寫下‘名字’的原因,我以為妳以前說的想回家是說說而已......爺爺也騙了我,妳一直都在利用我,是為了早日回家嗎?”
“是。”韓文閉上眼,“我一個人根本找不回九離書,所以才會同妳二人訂下血契。我原本就打算這一切結束后,能和大家回家,可是我沒料到,這世間險惡到如此,阿南會先我一步離開。”
“妳想回去,萬物芒芴誰來繼承?”
“我說了,是你們找上我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天命不可違!”
“我都快死了,還怕什麼天命。”
碧螺在爭執中永遠爭不過韓文,所以,對付嘴硬的熱鬧,她會用最直接的辦法,“管妳願不願意!今天妳必須跟我去那裏。”
“你們真會強人所難。”韓文笑了兩聲,忽而站起,舉起左手,用那柄斷刀割開掌心的皮肉,殷紅的血水流淌。可是身體的疼痛比不過心上的疼痛,她在笑聲里流淚,決絕地看着面前的兩個女人。“只要解除血契,那麼,我死了妳們也不會因我受到牽連。”
“妳瘋了么?”
胭脂和碧螺異口同聲。
“血契的作用,主子死了,僕人亦跟神魂受損,我沒那麼殘忍,這幾年,多虧妳們相伴,我才能走到今天。可是我累了,不想繼續下去,今天,我放妳們只有,我們互不相欠。”
言罷,韓文右手手指沾上血液,在空中畫出一道符——血符,這是遠古流傳下來的血契符文,主人主動以自身血液畫符,方能解除血契。這是韓文從九離書上學到的唯一能用的東西。
胭脂碧螺大驚失色,欲圖阻止,卻為時已晚,當那道血符一分為二,飛入她們的身體后,靈魂與神識上那道掛着的血契頃刻間消失,了無痕迹。
“這是,解除了?”身體突然變得輕鬆,碧螺再不願面對也明白,她與韓文的契約沒了。從此,她們再也沒有關係了。
“這就是妳想要的?”胭脂重回自由身,身上的紅衣更加鮮紅,身體隱隱有流光閃現。
韓文面無表情,冷聲道:“我們沒有關係了,你們從今以後沒有主子,更沒有資格管我的事。”
話到此處,還有什麼不懂,解除血契,拒絕萬物芒芴,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趕她們走。
雖然做了五年的主僕,但情誼早種在心底,今日她斷絕關係,劃清界限,胭脂和碧螺縱使惱怒憤恨,卻不得不不接受這樣的訣別。
“好!妳狠!我走便是。”
碧螺鐵青着臉,攥緊拳頭拂袖離開。
胭脂眼神深處,靜靜地看她半晌,最終也是離她而去。
“都走了,走了才好,這樣妳們就不被我牽連。”韓文目送她們遠去,緊繃的精神一下鬆懈,她的身體終於到了極限,虛弱不堪地倒在地上。
為了趕走她們,她硬撐着不讓自己倒下去。現在這具破碎的身體到了報廢的時候,她的時間也到了。
陰森寒冷的深淵,死屍遍地,這一幅地獄慘景,阿南是不是死前也看到了?經歷了?
都要死了,身體的每一寸都如心臟般疼的要從裏到外的碎掉,她卻覺得內心詭異的平靜。據說人在安寧中死去時能聽見心臟的跳動,她合上眼,忽視渾身的劇痛,漸漸的,一道很輕很輕的響聲有律地響起......這是她的心跳聲么。好輕,好低,跳躍的小火苗都比它有活力。她快要死了吧,死在這裏真不算好,不過想到有人早就在這裏陪她下地獄,也就釋然了。
她想,自己拋棄湖月庭上的那些人一個人在這等死,他們應該會怪她太自私吧。她太累了,痛苦的累,絕望的累,還有憎恨的累,她承受不了,只能逃避,躲到這裏,孤苦地面臨死亡。
彷彿上蒼感應到她赴死的心情,天降細雨,替她清洗一身污穢,好讓她乾乾淨淨地去另一個世界。
氣若遊絲間,神智在清醒和混沌兩邊遊走不定,韓文的視線里出現一雙錦鞋。
黑底錦布的鞋子,上面綉滿春日繁華,在雨水下,依舊栩栩如生,燦爛盛綻。
繡花真好看,花瓣葉子邊飛舞的蝴蝶活靈活現。
韓文朦朧動腦子閃現一道人影......好像有個人就愛華艷到風騷的穿搭。
當鞋子的主人抱起自己后,韓文腦子的人影與此時映在眼中的人重疊,才醒神過來,原來不是做夢,不是幻覺,那個人真的來了。
“蘇青。”
說完這兩個字,韓文懷抱一絲喜悅的閉目,安靜的走向死亡。
能在死前見他一面,真好。
不知為何,她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