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龍江鎖唱天恩(六)

飛龍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龍江鎖唱天恩(六)

阮福瀾——

死了——

阮福源一直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三日前,當前方的敗報再次傳來時,他還略微鬆了口氣,提在嗓子眼兒的心似乎終於不用因髡賊轟鳴的槍炮聲再過焦躁,至於對攻城的勝利,他也已經就要放棄了。

但阮福瀾死了,這是他最喜愛的兒子之一,甚至在某些時候這個兒子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比他的哥哥阮福淇更符合一位世子所要具備的形象與能力,他本以為這個兒子能在將來好生輔佐他的哥哥成就一番事業。

現在,這個兒子卻成了一攤爛肉,若不是他身上那領千瘡百孔的戰甲和身邊親侯的言之鑿鑿,阮福源是斷不會將這攤爛肉和自己的兒子聯繫起來的,即便那些忠誠的親侯是冒着極大危險才將這攤爛肉給搶了下來,而在那之前,他甚至還對兵士們逼近堡牆產生過一瞬不切實際的幻想,儘管那幻想很快便在急促的槍聲中被震醒。

而今唯一欣慰的,也許只有阮福瀾還有一個剛剛出生的兒子了,他已暗下了決心,待回到順化,便將這個孫兒接到身邊親自撫養,以慰他對兒子的哀思。

阮福渶此刻身着素服侍立在父親身旁,面容悲戚,心中卻在暗喜,雖然死掉的不是世子阮福淇,但卻也算是去掉了一個對頭,只是這種高興他無法公開,還要裝出一副痛惜兄弟的模樣。

至於陶維慈之流則更是不敢多言,看得出來佛主對他的信任已經降到了冰點。

而另一個變化在廣南軍中則更為明顯,那就是自阮福瀾戰死之後,這幾日再也無人主動提及出戰之事了,一連三天,大營都比往常更為平靜,除了舉哀的白麻標識着一位‘王子’的逝去,似乎比之前幾日還更為平和了些,最為顯著的是此前廣南軍激烈的進攻已經停息了下來,天氣開始變得枯燥起來,而戰局也同樣讓人焦熱。

明明才進入旱季,但佛主的臉色一點也晴不起來。

這也難怪,大軍連敗三陣,好不容易已經有死士就要登上堡牆,卻不想被那些協守的假髡給生生逼退了,尤其那棱形堡壘兩側上安置的能夠連續發射的連珠火槍,更是給被逼到堡門前的兵士以致命打擊。至少三百多人直接死在那種恐怖的火器之下,無論是藤甲還是盾牌全都無法抵禦其一擊之力,許多勇士在那種令人心悸的噠噠聲中被撕成碎片。

當日在打完了一輪防禦之後,謝明便乾脆將朱代珍的部隊撤回了堡內修整,而以他身邊的預備隊和民兵隊防守,有了背嵬軍的榜樣,就連那些民兵的作戰意志也變得異常堅定,後面的防禦相對來說輕鬆了許多,起初還有一兩次被廣南軍攻到了棱堡牆下死傷了些人,甚至還有幾個勇猛的廣南兵已經登牆,但在機槍的交差火力下,這些人沒有一個能夠活着登上城頭。而再往後去就連靠近堡牆的人都沒有了,而阮福瀾正是在其中一輪猛烈的機槍掃射中被打成了篩子。

一連三天,阮福映每日都隔着數里距離觀察着前方的堡壘,當日頭再次落下時,前方依然沒有任何可得進展的跡象,現在唯一可以安慰的恐怕只能是戰場上微妙的平衡,而這平衡的維持僅僅是因為髡賊礙於廣南大軍的數量而沒有反攻,事實上以他對如今雙方力量的對比來看,這種態勢也只是一種假設,如果將雙方的戰力換過來,阮福源甚至有信心取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

而現在他甚至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勝利的天平已經向對方在傾斜,是以今日的合議其實也沒有新意,除了聽一下糧草的數量和來自北方的消息,其他的便沒有什麼新意,每日入夜後都有零星的髡賊在營地周圍出沒,獵殺落單的兵士,而這種偷襲的交換比廣南這邊就更為難看了,截止目前為止連髡賊的影子都沒能抓到一個,讓廣南軍一時風聲鶴泣。

三日後的夜幕就在這種有些戰戰兢兢的氛圍下降臨,行營中早沒了歡歌與宴飲的氣氛,一眾臣僚心不在焉地充當著陪客,如坐針氈。

已經有許多人猜測,距離班師的時候恐怕不遠了,其實以目今而言,能夠吃下先前的那些土地,按照以往廣南的戰績怎麼看都不算是賠本買賣,只不過這髡賊的確棘手了些,何況還賠上了佛主一個最出色的兒子。

按照如今髡賊展現的實力,想要繼續南進幾無可能,而且以後南方就要時刻面臨這這樣一個威脅,必然也需要投入大量物力人力構建防禦,甚至連北進也會因此變得頗多掣肘起來。

味同嚼蠟的一頓‘晚膳’后,眾臣僚紛紛各回各營去了。

此時天色已深,今夜更是沒有月色,隱隱綽綽中卻有一名急腳從北方倉促鋪就的官道上趕來,因為之前不良人的夜間獵殺,讓巡哨的廣南軍異常緊張,差點將這位來自北方的信使給射殺了。

因這這番緣故鬧出了不小動靜,是以半個時辰不到,靠着大營最近的那些將領便已經收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三日前髡賊的水師突襲了會安。

會安集中了此次南征物資的大宗,無論是陸運還是海運,糧台都是從那裏出發,此外廣南的稅入也仰賴於彼,髡賊不聲不響的突襲會安,正是打在了廣南的七寸上,只是誰又能想到髡賊的水師竟然能夠如此犀利地長途奔襲,且一路都未透出絲毫風聲。

后怕之餘,消息便如同長了翅膀的歲火螢蟲,在黑夜中尤為顯眼,沒過太長時間,便傳遍了廣南軍的每一處營地,縱然撤軍的命令還沒有傳來,但每一處營盤都有了異動,而這一切都沒能逃過不良人的眼睛。

…………

阮必成已經不像第一次看到夜視儀中景象般的吃驚,似乎在夜中如此清晰的視物已經理所當然了一般,拜夜晚的特殊條件所賜,不良人得以抵近偵查,廣南大營的情況能夠看得更加清楚。

而眼前顯見得,那營中已經亂了起來。

“首長,就這麼挨到天明么?”少年輕聲道。

在見識了前幾日的夜間獵殺,如今的等待便顯得有些沉寂了。

“怎麼?困了?”

“哪裏會困,就是等得有點煩悶罷了。”

“別急,好戲這才剛剛開始。”

少年聽着首長的話,有些興奮起來,他知道首長能夠和澳洲老營‘千里傳音’,自不會誆騙於他,而且這些日子以來,他也越發覺得,能夠跟着不良人做事實在是幸運,不用首長們說,他也已經感受到了這隊伍可不是想來就能來的,即便是澳洲人的軍隊中,不良人也是百里挑一的存在。他能得謝元老的青眼,還是因為裴東主的緣故與他一路南來的機警與用心。

果然,沒過多久,堡壘那邊便升起了一顆顆流星,那些飛星緩緩升上半空,然後便朝着這邊飛快落了下來,火箭夜襲也許對於其他元老來說已經家常便飯一般,但阮必成卻是頭回瞧見,以往連聽說也未曾有過,一開始甚至他根本未將這一異象與首長們聯繫起來。

但當他開始意識到這一切竟然是澳洲造物時,小丘下面的廣南軍營已是一片火海。

若是近前些觀察,就能明白這樣火焰在落地之後或許還對兵士們造不成多大威脅,但本就渙散的軍心,在這一輪的攻擊下便越發地不可收拾了,火光之中儘是奔逃的人影。

到了快要天明的光景,是個廣南兵都已瞭然,髡賊恐怕是就要攻過來了,而關於北方的傳言也在擴散,一股髡賊的奇兵突襲了會安,後路已經被切斷,原本是軍校之間的消息連最下等的雜兵也多少知道些風聲了。

廣南的軍隊就是在這樣的焦慮中開始整隊啟程的,而此時他們的規模已經只有昨夜的七成不到,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士在夜中逃散了。

而雖然阮福源昨夜便已得到關於北方確切的消息,但想要趁着夜色遁走實在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情,而且髡賊似乎在夜中更利作戰的樣子也讓他擔心不已,是以撤軍還是不得不安排到天明。

然而兵士們也早已失去了戰意,那些被燒得七零八落的寨柵和營盤更絲毫無法讓廣南軍再有防禦的想法,當中軍老營最先撤離之後,整個廣南軍的營地便已亂作了一團。

衝鋒號便是在此時突然響了起來。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背嵬軍與民兵從平原與山林三個方向逼了上來,雖然數量不多,卻顯得氣勢洶洶。

對於廣南軍來說,這一切都讓人絕望。

南面既不可進,北方的歸路也被突然出現的‘髡賊’截斷,雖然攔截的人馬不多,但觀其陣列顯系精銳,加之之前的一系列對陣,廣南軍早已失了戰意。而西方的山上也出現了髡賊的身影,雖然不過也才三四百之數,但他們佔據高點,仰攻既難,很快廣南軍便遭到了來自山上的火炮攻擊,使那些兵士馬上放棄了從西面逃入山中的打算。

眼下就只剩下了東面的海上還有一條生路,那裏也的確停泊着不少用於轉運的廣南海船,有些甚至就是從海商手中徵用來的,至於髡賊本身便善於舟楫的事實這些人大概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誰也不會放着眼前的敵人不顧而去考慮可能來自海上的威脅。

但阮福源明白,海上可沒有退路,駐足回首南面的澳洲棱堡越來越遠,他心中五味雜陳。

還是身邊親侯趕忙提醒,“佛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老臣願率家丁殿後,殿下當以國家為重,速速突圍北返。”阮朝文拱手道,語氣決絕,他身後的阮有鎰亦是同情。

阮福源心情複雜地看了他們一眼,卻聽阮福渶也站了出來。

“兒子願為父親殿後,還請父親速速北返,再有遲疑,恐有不測之事。”阮福渶說得大義凌然,一副臨危不懼的模樣彷彿他才是正牌的世子。

阮福源忽然有些感動,默默點了點頭,便在一眾親侯的護衛下往北而去了。

此時槍聲已經逼近,阮朝文帶着家丁在附近一處土丘上指揮防禦,他看得明白,髡賊的軍隊雖然人數不多,但應對極快,硬是沒有給廣南的大股隊伍有突圍機會。

背嵬軍的進攻讓阮朝文對澳洲人的野戰實力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但目今看來卻是晚了些。僅有的馬匹全都給了阮福源的老營,阮氏家丁雖然能戰卻也有些力不從心。但局面如此,加之髡賊最大的一股就橫生生擋在北歸的大道上,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阮朝文一聲令下,家丁們紛紛揮舞着刀兵藤牌,沖在了阮福源老營的前面。

槍炮齊鳴,廣南兵不斷倒下,不時還有來自兩邊山上的冷槍打來,即便猛入阮氏的家丁也很快招架不住敗下陣來。但阮朝文衝殺的這一陣卻給阮福源帶來了轉瞬即逝的機會,中軍老營得以從背嵬軍陣列的一側衝過,他們甚至沒有考慮過從側翼包抄這股規模並不算大的髡賊便紛紛奪路而逃,只是部署在側翼的機槍依然留下了上百的廣南軍屍體。

阮朝文見阮福源成功突圍,也指揮着殘餘的部隊往西面山中而去。

而在南面的戰場上,失去了統帥的各營軍士,就如待宰羔羊一般被分割驅散到海邊的狹長地帶上,有想奪船而逃的立即遭到了射殺,更多的則在大喇叭的聲音引導中丟棄了武器高舉雙手跪在海灘上等待處置。

就在看起來大局已定之時,少年阮必成卻發現了一個讓他興奮的情況——一支廣南軍正沿着幾座燒毀的營寨向著南面的背嵬軍陣地側翼迂迴。

消息很快傳回指揮部,又反饋到了一線部隊,但對這一切那支迂迴的廣南軍隊並不知曉。

帶隊的人正是阮福渶,此時他的雙目中早沒了向自家老子拍胸脯時的決絕,反倒多出了幾分期許。

他摸了摸胸口的夾袋,那裏是一封他前些日子偷偷請一位華商用漢語寫的成言辭懇切的‘國書’,上面痛陳了阮福源和他的嫡子們在國中的倒行逆施,並稱頌了一番大宋的德性,關於澳洲的真實情況,正是從那位華商處得來,這也是當日一戰後讓他徹底清醒,才會去着力了解澳洲人的底細,而正是在了解之下,他才對澳洲人的實力暗暗心驚,但轉念間又覺得似乎是一個機會。

書信的結尾處畫風一轉,表示若宋軍願意助他歸國掌政,他也將全力藩屏上國。他已打聽清楚,只要臨陣打出白旗,澳洲人便不會為難,是以藉著阮福瀾新喪的機會,他倒是備下了不少,只是在他看來,還要靠得近些才好施為,不然等着對方上來繳械,就有些不大好看了。

但他所思所想的這一切卻從未告訴他人,更不用說與對面的背嵬軍有所聯絡,這也就導致了後來的悲劇。

當阮福渶就要下達懸挂白旗的命令時,第一波急速射的炮火已經覆蓋了這支行動詭秘的隊伍。

阮必成只聽到耳旁傳來首長清晰的嘲諷,‘這帶隊的倒還是個忠心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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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占婆史》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紀廣南之新史料》陳荊和

15、《嶺外代答》周去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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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撫邊雜錄》黎貴惇

19、《南河捷錄》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點》左榮全、於在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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