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龍江鎖唱天恩(二)

飛龍之章 第五十六章 九龍江鎖唱天恩(二)

次日天一大亮,綏豐的廣南大營便忙碌起來,各營挨次造飯,然後按照所屬的選、隊、奇、營列陣而出,五方旗、朱雀旗、乾卦旗打在隊伍最前,跟在旗號後面的則是大隊的象兵與火槍手,再然後才是一路浩浩蕩蕩往南而去的士兵,跑在最前的斥候早到了十里之外,而葡萄牙人壓陣的炮隊還遠遠綴在大隊之後。

在安南這片土地上,任誰看了這樣的人馬都會不寒而慄。

多年以來,廣南的主人正是靠着這些軍隊逐漸蠶食着南方的占婆與高蠻,阮福源也自信,這支部隊的精銳程度絕不會遜於東京的三府兵(註:后黎朝鄭主最為精銳的‘優兵’,主要兵源來自清化府的紹天、河中、靜嘉三地及周邊的義安十二縣,統稱三府兵。)。

隊伍才走出十餘里,前方斥候就來報,說是髡賊的人馬已在前沿堡壘外列成陣勢。

鎮邊營掌營阮福瀾聞訊不禁皺起了眉頭,以他的謹慎和這些日子以來對髡賊的了解,自不會覺得澳洲人主動迎戰會是因為雨水淋多了火氣上涌,這同時也讓一開始就準備好對堡壘的強攻不得不面臨重新佈置。

作為佛主的次子,此次南征之役對他同樣重要,或者說他覺得對他非常重要。

年輕的阮福瀾自認從外祖那裏繼承了其優秀的軍事才能,他的外祖莫敬典是莫朝太宗莫登瀛的次子,同時也是整個莫朝最為傑出的軍事將領,爵封謙王。

莫敬典病亡之後,長女莫氏佳隨叔父莫景貺一家舉族渡海南遷,之後莫景貺成為阮潢身邊的重臣,莫氏佳更是憑藉著叔母與慈良光淑懿妃(註:阮潢正妃,阮福源生母,莫景貺妻姐)的姐妹之親,嫁給了當時尚未成為嗣子的六公子阮福源,早早穩固了地位

此番用兵之前,聯絡北方莫朝的差事正是母妃暗中派人所為,若是南征再收全功,則阮福瀾一系在廣南集團內部的地位便能更加穩固。到那時坐鎮順化的長兄阮福淇,世子之位便能益發牢靠,說不得一個公爵之位是少不了的。在內有他們幾個同胞弟弟輔佐,在外還有高平莫氏以為奧援,相信只要平定了南方,加以修養生息,待哥哥成為廣南之主時便有實力足以一舉打回東京了。

而目下,最重要的則是如何不讓同父異母的弟弟阮福渶搶下更多功勞,這一位如今是新編入的順城營掌營,或許父親在兄弟之間還有自己的想法,但這絕不會是阮福瀾願意看到的,相信也不會是兄長所願。

這一仗,拿下了功勞是為兄長錦上添花,但這功勞若是被阮福渶拿去便又會多上不少變數,畢竟他的那位父親可不是嫡長子的出身。

是以他需要戰勝髡賊,這既是為兄長獻上一份厚禮,也是慶賀自己家中即將誕生的第二個孩子,還有一條,更是為了尚在髡賊手中的二妹阮福玉萬。

他正想着,一位親兵中侯便急急上前稟報:“公子,三哥兒的人搶攻了。”

…………

黎文孝在這場戰爭爆發之前,不過是廣義老家彰義縣的一介普通農民,雖然有一個鄉兵的身份,平日裏也在正營中掛着二番(註:后黎朝及阮主兵制,每營分作三番,一番常備,二番更戍)的差遣,但卻從未上過陣,被徵召來已經兩個多月,開戰以來這兩個多月中他經歷了從鬱悶到興奮,繼而又再次鬱悶的過程。

安南地方從來以村社為基礎,是以雖然廣南軍制沿自黎朝以三丁抽一,但更番的軍額都是直接派給村社中的耆老,並不到人,如此一來便給了村中大族一些‘轉圜’空間,黎文孝便是因為外來戶的身份被本村的大族直接給點了出來應徵,他本人心中是絕不願意出來打仗的。

結果本以為要在雨季吃些苦頭,卻沒想到進軍竟然如此順利,他也因為積功拿到了不少軍功封賞,雖然封賞同樣是派到本村,想必也無法真正拿到多少,但如此一來他在村中的地位便會水漲船高,而且實打實的戰利品在那些占婆人手中也沒少搶,沿着簡陋的官道兩側一路向南排去插滿了用來梟首示眾的杆子便說明了一切,這無疑讓他原本鬱悶的心情變得開朗起來。

但增長的軍功在抵達南方山口的那道防線后,便戛然而止了,他所在的這個奇也曾參與過一次雨季對髡賊堡壘的強攻,但最終只留下了一成半的傷亡,不得不灰溜溜退了回來,直到如今都不敢再加嘗試,於是他又再次鬱悶起來,只希望早早結束了這場征伐,快些領了軍功回家成親。

不過這回似乎與往常不同,今日大軍精銳盡出,甚至遠遠還能看到佛主的車架和護衛在他左右的侍候親軍。那些中侯、內步個個威武雄壯衣甲鮮亮,再加上那些隨軍的戰象與火炮,讓他覺得安心不少,這樣總該能攻下來了吧,他心中暗想。

畢竟雖然髡賊作戰犀利,但這數月來也算摸清了對方的底,那條防線上不過是數百人,整個九龍江口也不過千餘髡賊,只要突破了這道堡壘屏障,後面便是一馬平川的河原,那點人馬無論如何也是抵禦不住官軍的。

他這樣想着,迤邐前行,很快便又走出了十餘里地,好在此時已是旱季,先前道路上的泥濘早全不見了蹤跡。

不過當黎文孝的隊伍終於來到那道堡壘構築的防線前時,卻感到非常意外。

橫在他們與堡壘之間的是早已排好陣勢的髡賊陸師。

對方人數不多,看起來不過一兩千人,但站得卻極規整,尤其在隊伍中間的那數百人,全都穿着紅色戰衣,異常精神。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根黑色的鐵棍,黎文孝認得那是一種澳洲火銃,與那些來自會安的佛郎機傭兵手中的武器相似,他看看自己手中的竹槍,頓覺相形見絀。這些時日裏,澳洲人正是靠着這些火器抵禦着廣南官軍的進攻,他們的火器射程並不比弓箭遠上多少的樣子,但威力卻極大,又兼在雨中能夠發射,這無疑讓廣南軍極為難受,好在雨季終於過去了,這種優勢也不再是髡賊所能獨佔。

自打廣南要對九龍江口用兵的消息傳來,一支剛剛入役的背嵬軍便被從婆羅洲調來了西貢駐防,但新增的兵力也不過五百人,本地周邊更多還是依賴可靠的歸化民兵。

從高棉人、占婆人、漢人甚至安南人中選出的少年,經過教育和訓練,已經形成了兩千餘人的民兵規模。他們一起經歷過北部山區的剿匪和南方平原的拉練,春耕秋收,都有這些人的身影,學校農場,都是他們成長的搖籃。

在這些少年人人生中最為關鍵的成長期,他們的三觀因學校而定型,因生活的保障而對元老院產生了依賴與崇敬,這無疑是最好的兵源。

民兵們在原本的故鄉都是最為低賤的一類,他們中間有來自占婆故地的首陀羅,有來自洞裏薩湖上的高棉疍民,還有來自兩廣福建的漢人流民和安南北部的移民。這些舉家移居此地的人們,起初無非是為了生計,但元老院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這裏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只要努力工作,溫飽便不是奢望,來得最早的一批農場工人甚至已快要還清購買住房的貸款了。

元老院為歸化民所建的房屋,不是簡單的窩棚,而是磚瓦修築,其中各種設施一應俱全。這樣的‘小區’,房屋從六十到一百四十澳洲平不等,附贈一個同樣大小的花園,小區外圍有圍牆,牆內有管家,給到歸化民的定價合三貫一平,看起來大套型的是有些貴,但首長們給各位歸化民的工錢同樣不低。

在農場做工的吃喝全包,每月例給工資三貫半,學生與民兵都另有津貼一貫,若是能進背嵬軍每月津貼則要翻上七八倍。這最大的歸化民住宅總價四百餘貫,五年分期,每月只要七貫,還無利息,對於人口多的家庭就不算多大的負擔了,是以有些善於財計的只用了一兩年就快要提前完貸了。

元老院通過各種福利留住了人心,也鞏固了政權,但在元老們看來,最重要的還是這些民兵中的少年。

經過學校長期的灌輸,如今這些人全都能夠進行簡單的漢語書寫與交流,有些甚至水平已相當不錯,思維方式更是出奇的一致,這無疑代表着忠誠。

除了軍服與背嵬軍不同,民兵訓練的時間更短,裝備火槍也不過是雨季結束之前兩三個月的事情,民兵裝備的火槍除了沒有膛線之外與背嵬軍並無多少差別,且這些人的士氣絲毫不低,其中還有不少頗具潛力的,相信經過這一回的大戰之後便能進入正規軍的序列了。

黎文孝看到這樣的隊伍擋在面前,也是一愣,稀稀拉拉的一道人牆,人牆前是只有半人深的土壕,連水都沒灌,這算什麼?

澳洲人就想憑着這些粗陋佈置與佛主的大軍野戰?這單薄的防線即便如他這樣農民出身的鄉兵也能看出到處都是‘破綻’,都不用正營衝鋒,戰象一上便破了,需知廣南的戰象都是在佛郎機人的槍炮聲中訓練出來的,與占婆人的象軍完全不同,想靠火器的聲音驚到它們是萬萬不能的,看來之前果然是因為雨季施展不開的緣故,髡賊真是過分自信了。

也許和黎文孝有着同樣的想法,最前面的一支戰象隊不等整隊便直接朝着單薄的髡賊陣列衝殺了過去,因為領隊的掌隊官黎竹芽在象鞍上居高臨下,分明看到那單薄的陣列之後真的沒有任何火炮。他覺得也許是因為剛剛過去的雨季,髡賊的火炮還未來得及運到前線來,這無疑是一次機會,他的主上阮福渶需要更多的功勞,而他也同樣如此。

他對澳洲人火器犀利的說法並不在意,聽前線下來的那些士兵說起,髡賊的火槍火炮,射程與佛郎機人的相彷彿,只是射速更快,威力更大。黎竹芽對這消息並未懷疑,這才符合他的軍事常識,對於久經戰陣的武將而言,想像早已被現實磨平,他實在不覺得這種以少量精銳便能在整個雨季將大軍拖在此地的戰力還會有什麼‘藏拙’的可能。

這一隊象兵是前不久才從會安調來的精銳,是阮福渶直屬的精銳,曾經在西原有過不俗的戰績。這些大象一直都是與火槍隊一同訓練,總數有二十四頭之多,比起降順的占婆王手中的那一支,各方面都強得多,單憑面前這些髡賊手中的火器,只要不傷到大象都不會真的受驚。而圍繞着每頭戰象,還有許多刀牌手護住周圍,以這種壓迫,以往遇到的對手往往都會在射程外便會壓制不住恐懼浪費一輪射擊的機會,而這一次黎竹芽也打算如法炮製。

那象鞍上各有兩名火槍手和兩名長槍手,居高臨下,即便是在較遠距離也同樣會有威脅。

戰象們衝到距離髡賊陣線還有兩百步左右,速度漸漸放緩,到了一百步左右,全都停了下來,按照以往與髡賊交戰的情況,這個距離加上刀牌手的掩護,絕對算得安全。而且在這個距離上,他那些火槍手手上經過佛郎機人進行改造的火槍,居高臨下當能在射程上威脅到髡賊。

只要先聲奪人,過去的勝利便能複製,衝散了當前的髡賊隊列,三公子的親軍便能一鼓作氣殺到對方堡壘之下,就算用人堆也能堆出來個首功。至於突破這道防線之後,九龍江平原還不是仍任馳騁。

想到這裏,他心中快意,嘴角也掛起了笑。

他輕舉右臂,張開滿口黑齒的大嘴喊道:“瞄準——點火——”

“放——”

煙塵騰起,南征決戰終於拉開序幕。

【參考文獻】

1、《大越史記》

2、《大南實錄》

3、《安南通史》岩村成允

4、《嶺南摭怪等史料三種》鄭懷德

5、《嘉定通志》

6、《越南歷代疆域》陶維英

7、《歷史上越南對柬埔寨的控制與掠奪》陳玉龍

8、《越南史綱輯要》振煒

9、《大南正編列傳初集》

10、《東南亞史》D?G?E?Hall

11、《三種有關柬埔寨的越南漢文史料研究》楊保筠、馬科?普恩

12、《諸蕃志校注》馮承均

13、《占婆史》馬斯帛洛(GeorgesMaspero)

14、《十七世紀廣南之新史料》陳荊和

15、《嶺外代答》周去非

16、《越南外交、傳統與發展》劉文利

17、《越南阮主政權的對外關係(1600-1802)》徐普亞

18、《撫邊雜錄》黎貴惇

19、《南河捷錄》黎亶

20、《越南古代兵制沿革及特點》左榮全、於在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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