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第一章 源起

序章 第一章 源起

萍蹤兩度到中華,歸國憑將涉歷誇。劍佩丁年朝帝扆,星晨午夜拂仙槎。

驪歌送別三年客,鯨海遄征萬里家。此行倘有重來便,須折琅玕一朵花。

——唐寅

天高雲淡,快交二月,在這南國之地,已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新樹雖然尚未發出嫩芽,但就要化凍的高原上卻也只見斑駁的白色了,雪色襯着春色,在初春的晨曦下不時泛起刺眼的銀光。

在白雪與衰草包圍之中的是一座由磚石壘砌的城牆包裹起來的巨大城市,城市依水而建,水磨河從橫在城南的南明江分出,一路向著西北蜿蜒,兩河將石城西南兩側緊緊環繞,一條貫城河也自南明江出,入城后又自北城門東側水門流出,貫穿南北,整個城市俯瞰下似一朵蓮花綻放,奇絕中透着秀美。

城北二里的石山巍峨聳立,山上樹木鬱鬱蔥蔥,府城正因此山而得名。山上最高的貴人峰,幾朵浮雲點綴着翱翔的蒼鷹,漫無目的地在藍天中盤旋。年前的一場透雪下來,所有人都覺得來年當有個好收成,府城中的官民人等,便都沉浸在一片悠閑氣氛中,是以在春耕前的這段時間,無論官人、吏員、漢民、土民,踏青趕場的人群便比往年多上了許多,每日城裏城外總能見熙熙攘攘的人流。

今日正是正月十六,剛過了上元節,雖然近幾日陽光顯得熱烈,但天氣尚不算酷暑,城中擺放的各式花燈也還沒有拆去,那都是從正月十五開始,要擺滿三日的。是日清晨,王小六焦急得緊,早早就和一群自播州販山貨的漢番商人候在了柔遠門的瓮城外。

在初春凌冽的晨風中,一群人依偎在柔遠門外一處急腳鋪里燒火取暖,這城鋪本是傳遞軍情驛遞之用,但到了此時節,朝廷的規矩早已敗壞,且這官作私用也不算大事。一個老軍伺候着眾商販摻茶倒水,看在銀錢的份上,很是殷勤。幾個播州的商販還在與早早趕到的新貴縣牙人們比較着自蜀中帶來的貨物。一眾人中,也就只有王小六一人魂不守舍一般,也沒隨身行李,只是不時向城門望去,在化凍的天氣中似乎額上也已見了汗。

終於等到了卯時初刻,厚重的城門在背後不遠的貴山頂上終於完全映出了一闋日影后,於響徹府城的鐘聲下如枯木崩裂般咯吱聲聲的打開了。城裏城外的嘈雜頓時通透起來,融為一片。貴陽前衛的城軍早已把好了瓮城,按部就班的檢點起來往行旅,城外進來的豬羊、木炭,出城踏青和採買的人家頓時在瓮城中擠作了一塊。

…………

城北緊挨着東嶽廟,和江西會館隔着一條一品坊大街對望的那條小巷,原本的名字,居住在此間的里坊們早已記不清了。只道自那一位得了進士出身的王老爺從這裏出來后,王家巷的名字便沿用至今,不知不覺便已是十餘年過去。王老爺在他的同年——也即是同科進士中,學問雖做得不甚出色,但卻有實幹之才,是以區區三甲進士的出身,到如今已是御史。御史雖與知縣同為正七品,但京官本就高人一等,何況還是都察院這樣的清要之地,正是養望的好去處。

誠然,王老爺既是京官,而今正在廣東出按,自不便在家侍奉父母,其父又早亡,家中只得一位老母楊氏,還有胞弟王命德侍奉在側。

…………

王小六此刻正跪在王府老夫人楊氏面前哭訴,王小六的家主,也即是大名王來廷的,算起來正是這位夫人的小兒子——王命德——的族兄,族中行二,只比王命德的哥哥小上一歲,卻是他那一房的獨子,雖比不得現下這一家的顯貴,也是貴陽府中殷實人家。此番正是出門辦事,於城外鄉間遭了玀玀們的毒手。說起這貴州一地,自漢唐以來,乃有羅氏鬼國之稱,貴州本也是“鬼”州而來,有明一代,漢人在此地才算站穩了腳跟,不過即便在這貴陽軍民府中,玀玀(彝人)與狆苗(苗人)的熟番和其他土人也還在半數以上,以萬戶計。王小六自早間回到本府,府上只有本家主母蕭氏,蕭氏大女早已出嫁,府中再別無男丁主持。聞聽老爺出事,連獨子也失卻了,至今生死未卜,當即沒了主意。還好老管家有些計較,便又差王小六找到王命德府上稟報,名為稟報,實為求助,好歹有王命德出面,總比她蕭氏一介婦孺的好。楊氏面前,王小六還要稱喚一聲老祖母的。

見過了老祖母楊氏,卻都是傷心,楊氏年老,聽不得這些,也跟着唏噓。此刻王命德也聞訊過來后間詢問,既聽下人說了裏面情狀,來向老母請過安,便寬慰道:“阿母莫要傷心,如今地方不平靖,小六這時節逃回,也不定看得真切,依兒子看,還需多派家人查問二兄及侄兒下落,小六不也說了,二兄一行也有七八伴當,還有慣使刀棍的,遇到玀玀,總不會束手待斃。”想了一想,王命德又道,“我再寫個帖子與府中,看在大兄與我面上,徐通判與吳大府當不會推諉。”所謂府中,便是這貴陽軍民府,現下的貴州州治所在,同在貴陽城中的還有新貴縣和貴州巡撫衙門,只是事涉外路土人,縣衙用處不大,巡撫衙門則少有能說上話的。

須臾間,王老爺寫好兩封帖子,說明事由,便差來兩個慣熟家人分別去送辦,自己打發了王小六回去與自家主母稟報。那王小六也收起哭腔,起身告辭。出了王命德府,折向東頭,自家主母正在等候消息。

…………

卻說另一邊,王府家人徑直出了家門,往城南過了大十字口便分開,一人往西過了府橋,直接去官廳找了府中徐通判,另一人繼續往南,繞過忠烈廟后牆往東頭找到了顧指揮府上。

貴陽府通判徐諫是雲南舉貢出身,王命德之兄初為進士時得授行人司行人,有明一朝,行人大都由新科進士出任,過去多有出使外邦的,到了嘉靖后,便多外放鄉試主考,王進士主考的正是雲南。徐諫的一位族弟便是那一科取中的舉人,王兄乃是徐弟的老師,師生關係在當朝不比尋常,是以徐諫與王命德相善。徐老爺看了帖子,又問了因由,便說不用驚動吳府尊。他自管着一府錢糧刑獄,捕盜本也是他份內事,再說那王來廷,也是舉人出身,徐諫見了還要尊一聲前輩,讀書人出了事,自不會推諉,當下便吩咐手下胥吏辦去。

此時,貴陽衛指揮同知顧叢新也知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便着了得力手下派人護着王家家人先一路往播州來處查問,另起封給播州的公文,算是給手下外出找了因由,又好生安撫了王家家人一番作罷。

衛有指揮使,而同知即是副職。顧同知所以禮敬王家,自有因由。王家祖上兩支,一支在貴州衛,一支在普安衛,都是拿着軍功的世代武職,到了王命德祖父王敬這一輩,才出了一位舉人,官至知縣,雖是外路官,但王家在貴陽軍政兩界中的關係可謂盤根錯節,顧叢新交好王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他心想‘也就是遇上不開眼的蠻子,貴陽府的漢民哪裏會不知道王家’。

…………

“這幫玀玀着實可惡。”所謂玀玀、苗狆都是貴州漢人對少民的蔑稱,玀玀一詞更是到了現代還是雲貴三省漢人稱呼彝人常用。

貴陽軍民府的吳府尊剛剛知道了王家的事情,雖然王家逃回的小廝並不確定家主已經遇害,但襲擊他們的並非漢人卻是肯定的,換在貴州特殊的環境下,不是玀玀便是苗人已經可以確定。

貴州雖不是邊地,可漢人在此開枝散葉也是憲宗朝以後的事情,距今不過百餘年。要說少民殺人搶劫,在這貴州多有,不說遍地皆是,至少家常便飯尋常一般。所謂“分即為民,合即為盜”便是說的貴州紅苗。光拿去年來說,貴州宣慰使安堯臣率軍越界侵益州,就出動了數萬土兵,這還是明面上的,雖然是土司內部爭權,但所過之處,焚掠無度,備極慘毒,比之盜匪更甚。

而這次出事的是一位舉人,那就不一般了,貴州本就文氣不旺,三年一次的鄉試,貴陽一府的舉人不過兩掌之數,有明一朝,舉人都是官員候補,可授九品實職,一位舉人老爺在治下死於非命,這就能直接牽扯到地方官員的治政能力上,搞不好三年一次的考查就要被牽連,少不了罰俸、磨勘展期,還有言官和提學官的彈劾,更何況這位舉人還出自奢遮的貴陽王氏,雖不是最顯赫的一支,也令府尊頗為懊惱。

懊惱歸懊惱,但事情總得要做,王氏在貴陽府根深樹大,且不說王尊德、王命德這一支一進士,一舉人,就是苦主王來廷,舉人出身,家中又做着南北貨貿,是當地有名的漢人士紳,不光貴陽,整個貴州,都有王氏族人,最早能到英宗時就跟着征討大軍進來生了根。好在王氏人面雖廣,名聲也自不差,在鄉中廣有聲名,而自通判以降,也皆無推諉,后又聽聞貴陽衛指揮同知顧叢新也着手下查問,才稍稍安心,好歹沒人使壞。

…………

如此又過了半月無事,這一日正是驚蟄,府中並無大事,全城百姓都在準備一天後的春龍節——民間謂之龍抬頭的。是以吳老爺便得清閑,午間獨自在後衙用飯,而桌案上放着的一份邸抄正是吳老爺佐餐所用。地方不靖,則士大夫喜言兵事,已成一股風氣,因是看看邸報上的地方新聞及各地軍情,便如後世的報紙一般,乃是官員們治政餘暇中一味消遣,若是換到文風鼎盛的江南,說不得就要換成某一位名士的時文選刊或是詩詞集子了。但今天的飯只吃到一半,心情便被邸抄上的一則消息打斷了,連同從無為縣老家送來的腐乳,剛剛勾起吳老爺的蒓鱸之思也只得作罷。

邸抄的前兩條無關緊要,無非說些地方官員的任命和朝廷條貫的變動,這一回上面還說了南面思明府被土酋勾結交夷犯邊(註:所謂交夷便是說的交趾,泛指今越南北部各部族),還有說湖廣那邊紅苗作亂,到了第五條,便是打亂了吳老爺午飯的那段。見那上面說的是正月十三那日,有貴陽府舉人王來廷一家于歸鄉途中被番賊劫殺,幸有貴陽前衛息烽所總旗官王忠德所部出巡巧遇,救出了王家公子,並斬賊首十四級,賊人無一漏網。吳老爺看着塘報所言番賊行兇,心中暗道一聲‘果然如此’,但難免又隱隱多了一絲憂慮。

粗看之下,一戰斬殺賊人十數,己方無一傷亡,且就人數來講還不佔優,塘報上說當日王忠德所部不過八九人,賊人竟然無一漏網,着實怪異。貴州的蠻人長於劫掠,本地山高林密,要說與官軍結陣而戰,人數多上兩三倍也未見能討得便宜,但此戰卻是一個也沒能逃掉,便說不過去。單說這斬殺十餘人,如按常理推斷,賊人跑掉的只會更多,幾十上百人都有可能,對上不足十人的官軍,其中多有沒什麼戰鬥力的軍戶巡卒,整個塘報都透着想不通。若說這王姓總旗殺良冒功,塘報上可還說救下了王來廷的獨子,這總是做不得假的。

不過轉念一想,權當所言非虛,也是一件好事,好歹能給苦主王家一個交代,府中縣中麵皮也不至太過難看,總算有所搪塞。

吳府尊有這些想法不足為奇,這貴陽城中,眼下能一言而決的非是他吳來庭。兩年前,朝廷就着右僉都御史張鶴鳴巡撫貴州。巡撫、總督原本都是臨時委派之職,並無品級。或因地方不靖,或因叛亂不定,乃專設一職,統管一省乃至數省軍政錢糧,但自成化以後,漸成定製,巡撫、總督便更在知府之上了。這在後世也是多有,一個部門調動不聽時,往往另設某某辦公室、某某改革領導小組,久之則成定例,想來本心都是一般無二。五年前,任滿的原巡撫郭子章以老病請歸終養,朝廷着副都御史胡桂芬接任。幾年以來,巡撫、知府衙門倒是合作愉快,只是如今新官上任,難免又要戰戰兢兢了。偏此時又生出舉人被殺之事,對於貴州土人作亂,朝廷本就忌憚,是以楊應龍之亂平定經年,朝廷對各路番人的用兵也未見少。偏生這位張元平張撫台還是個主戰的,吳老爺只盼平安度過這一任,謀一個江南上州或是回京,只是不要生出事端便好。

…………

“不要生事?驢毬。”紅臉漢子縷了縷臉龐的絡腮鬍子,道:“喒老子就說這起子蠻子不能善了,先下手為強,廖四、楊竿兒,都給我把眼睛睜大了,莫要走脫了功勞。”

紅臉大漢和三四十從人對着面前的土牆和寨門,頭也不回的對身邊弟兄說道。廖四和楊竿兒一高一胖,都是紅臉漢子手下得力的小旗官,各管着十幾個弟兄,儘是煲子裏慣於好勇鬥狠的袍澤。

…………

白馬硐硐主楊保兒正悠閑的喝着渾濁的米酒,似乎外面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其父因助朝廷平播州楊應龍之亂立有微功,襲了個土官巡檢,另封了從五品武略將軍的散官,所謂散官實際是一種榮譽頭銜,朝廷也不另外支俸,但有了這官身,在土民中便是一種朝廷印記,自有一番好處。自從十三歲上楊保兒死了父兄,他便襲了這硐主之位,如今又是十年過去,日子倒也過得悠然。當著播州到貴州的官道,每年在商貨上得到的好處不少,是以這等不過百戶的硐子,鬥雞走馬的日子也能支撐得來。今日卻是稀奇,聽家中管事說硐外來了一群副爺叫罵。所謂副爺,說的便是軍戶,這楊保兒祖上三代早已是熟番,雖是苗人,但確已漢化,家中驅使也就如漢人一般,是以也有管事。硐中男女雖不過百戶,四、五百人,但方圓十數里,除了白馬硐所在的底寨司,這一硐也是可以拉出百來男丁見一見陣仗的。

若是平日,地方上漢番之間往往還是為了水肥、訴訟之類相爭,爭鬥狠了,自有新貴縣和底寨司出面,也不是多大的事,但衛所軍打上門來倒是十幾年未有。尤其領頭的紅臉大漢,管事的認得,是本地王家坡人,世代的武職。前些日子還聽來走親戚的母舅提起這位,目今在息烽所襲得總旗,聽說又應了左營把總的差事。本朝軍制混亂,大抵是衛軍主守,營兵主動。雖然開國二百有年,各地武備廢弛,但自今上父祖以來,沿海有倭寇為患,西南又有玀玀紅苗之亂,是以衛所之外,又常設了營兵,以為協守地方之意。按管事的聽來,這紅臉軍官便是以衛所世職應募的營兵把總,那應對就自有不同了。

依朝制,衛所之軍供給依靠屯田,平日有月糧,遇戰有行糧,縱有不足也是要用鹽課和京運年例銀貼補,但都與地方無涉。而營兵的地位則要高出許多,不光有月糧、行糧,另有安家、馬價、衣裝、器械銀子貼補,雖說也是從京運年例銀中出息,也即是中央財政負擔,但自萬曆援朝之役以來,國用不敷,故又許地方自籌兵餉及各種加派,所以楊保兒這樣的土官硐主,不懼衛所,卻怕營兵。聽管事這樣言說,便皺起眉頭探問起究竟。

“都是阿寄那不成器的,竟然勾引播州過來的紅苗,打起過路客商的主意,這回聽說是劫殺了一個秀才老爺,殺死了好幾口家人。卻不想這秀才家中和這位王總爺竟是親戚,偏生有一獨子被息烽所的巡卒救下。如今姓王的出頭,不光去劫殺的十多紅苗全被殺了頭,還要我們把阿寄交出來。”

“這事可打聽確實了?”楊保兒雖然平日對下面不聞不問,但手下兒郎們平日裏做下的事情瞞不過他,分潤的好處自也少不得他,劫殺商旅,只要事情不鬧大,沒留下活口,在這貴州便算不得事,更何況,如今宣慰同知對土人也是回護的。改土歸流的道理縱然是尋常土司也沒有不知道的,地方平靖,物阜民豐,這宣慰司就得改了長官司甚或是升了衛,一樣是大明的忠臣,入了流的官員怎及得土皇帝快活,故而養寇自重這樣的事情,不用人教,只是不要留下把柄,可偏生這一回便出了這天大的簍子。被殺的是有功名的讀書人,雖然秀才、舉人,土人還聽得不分明,總歸不是尋常百姓。況苦主還找上門來,又有本地奢遮的人物作靠山,那姓王的不是個好相與,此回看來是要捨得銀子才能善了,好在打探確實,那去的十多紅苗一個不剩,全都做了刀下的功勞,這邊好歹去了一樁心事。

楊保兒已經多年未曾遇到需要決斷的事情,但如今不過半盞酒下肚,心頭便已瞭然,養尊處優生出的滿臉橫肉上竟露出了一閃而過的狠厲勁頭,將酒盅往案上重重一錘,“也只能如此了。”

…………

“四哥,還要等?”楊竿兒又望向土牆方向,硐子裏還無動靜,只是偶有硐民在土牆內張望,眼中帶着惶恐。

“不急,同知府眼皮底下,喒老子不信他楊保兒真能偏袒族人,爺爺我手上鋼刀須不是吃素的。”那紅臉大漢說話間又回頭笑道,“也是看在五弟面上,平日裏誰會來尋這幫腌臢的晦氣。今日只為五弟出這口惡氣,待抓到了賊人,碎剮了那廝,只把人頭去見安宣慰,看他拿甚話說。”安宣慰便是如今的貴州宣撫安位,年前因前代宣慰使安堯臣過世而襲位不久,不過大漢這裏說的卻是安位的叔父安邦彥,現為水西宣慰司土同知的。因安位年幼,宣慰司內事皆決於邦彥,尤掌兵柄,是以所謂安宣慰,目下多是說的這位安同知。

被呼作五弟的白凈少年正負手立在紅臉漢子身後,一身布衣卻自襯出一派不凡氣度。聽紅臉漢子一番激昂,也不發作,只道:“這裏有哥哥做主,小弟一百個放心,只是處置賊人,自有國法在,小弟擔心的倒是這通衢大道上也能出了蠻賊作亂,自當向朝廷告警。收拾仇人倒不急這一時,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朗朗乾坤總還是我大明的天下。”話雖說得漂亮,但這話里透出的森森寒意分明是要‘斬盡殺絕’。便見那少年話鋒一轉:“今次我們人少,蠻子奸狡,四哥且不要平白吃了虧。”話語間全不見那等咬牙切齒的殺父之仇,但決絕的眼神中透出的殺意,若是對上一眼,定能讓人徹骨生寒,使人不禁暗自提上一聲,休要與這少年放對。

“五弟只管放心,弟兄們今日只和楊保兒說話,若是交出罪魁,也還罷了,若有不從,錢千總可是允了喒家便宜行事,那時節,白馬硐這份功勞老子們就要生受了。”

…………

待到日上三竿,寨牆后的土民乃紛紛散去,又不移時,厚重的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眾土人捧羊奉酒魚貫而出,當先簇擁着一人,青袍皮帶的官人摸樣,正是那楊保兒。那楊保兒見了紅臉漢子,連聲告罪,便招呼隨從就在這硐口外的場壩上擺下宴席,又有土人拿來氈子竹竿,就着空場上搭起涼棚。

那楊保兒朝紅臉漢子拱一拱手,道:“適才小人正在後面歇息,這幾個不知好歹的也不來通報,卻害副爺們久候了,僻鄉也無甚出產,只有些粗肉劣酒,還有些土儀,望副爺們笑納。”

紅臉漢子也不說話,只他後面的廖四齣來道:“將軍破費了,今日總爺與弟兄們來叨擾,也不為別事,想必將軍也是瞭然了,我們只要硐中叫阿寄的頭目來說話。”

楊保兒也不作色,只讓手下人們安排落座,臉上堆笑招呼到:“且吃酒說話。”

紅臉漢子便不拘束,找主桌坐了,其餘人等各自尋了位置落座,只是都不落箸。

楊保兒又道:“還煩勞旗總着得力的軍將來看,這許不是你們要找的阿寄。”說著便見一人從後面上來,手中捧着個方盤,上面的人頭,刀口還在滲着血跡,人頭的主人滿眼的難以置信。再看那楊保兒,橫肉上堆着巴結而又狠辣的笑容。

雖說土人行事向來較漢人無所顧忌,但就這麼眼皮子底下殺了疑犯又正大光明的交了出來,還是讓一眾見慣了場面的軍士們抽口冷氣,畢竟雖是官軍,此次也是有點挾私報復的意頭在,除了少年和他的遠房族兄出頭,其餘眾人都是來敲邊鼓,順便再要尋些好處的。

卻聽那楊保兒娓娓道來:“這廝勾結紅苗,為禍鄉里,我也是剛剛查實了,一時義憤,便越俎代庖了,約束土民也是本官職責,何況是子還是我白馬硐民,總還是要將軍勿怪。”

紅臉漢子正不知如何發作,心中憋悶,就聽內中一位少年朗聲道:“將軍既手刃賊子,旗總定當為將軍陳情請功,我們今日來也不為平白,就是要多與將軍一份功勞。”

“哦?”楊保兒頗為意外的看向少年,但見那少年面白無須,身量弱小,當在十三四歲不會更長,看形容氣度當是讀過書的,便暗自納罕道:“不知這位秀才是?”。有明一代最重讀書人,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個道理即便土司頭人也是明白的,當年王陽明寄居水西龍場,宣慰使安貴榮便對其禮遇有加。因以此番聽說有讀書人被手下“誤殺”,才如此不惜血本,以求避禍。

“這是我族中五弟。”

“見過秀才。”楊保兒打量着少年,試探道:“不知秀才方才說的功勞……”

但見那少年略一施禮,淡淡地道:“不急,將軍且吃酒。”

又過了片刻,就見不遠處官道上奔來三匹劣馬,貴州有雲南來的滇馬,因是有着好耐性,故而在當地是慣常用的畜力,本地無論軍民都有驅使代步,卻是當不得戰馬,其中多有送去外路省份的,故而看到三個騎馬的軍漢並不足為奇。

廖四眼尖,見了便道:“四哥,六哥他們回來了。”

…………

“楊將軍好福氣,若不是哥哥叮囑得緊,這份功勞喒老子就自己拿去了。”被喚作六哥的黑臉漢子也不客氣,逕自端起一碗米酒一飲而盡,連呼過癮。

“都打探確實了?”

“打探確實了,這起子賊人確是播州過來的紅苗,現下帳子就扎在南望山下。”

“可曾立寨?”紅臉漢子繼續追問。

“我尋了兩撥土人來問,已是確實了,都是初來此地不久的生番,倉促間搭了些氈子,只有些鹿角拒馬,未曾立寨,加上婦孺,總不過三四百人。”生番雖然在官軍看來形似野人,但有無營寨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是以要打探明白。

就聽紅臉漢子哈哈笑道:“那就好,薛六你且在這裏安心吃酒,只教你兩個弟兄再辛苦陪我走一趟。”說著讓開席案,又轉向楊保兒:“還要勞煩楊將軍點起硐中人馬,隨我一道掃平賊人,好歹向朝廷表明心跡。”

到了這時節,楊保兒哪裏還有退縮的道理,聽紅臉漢子說話,若是不從,便是一頂勾結蠻賊、荼毒地方的帽子,底寨司也不會保他,以這白馬硐中百十來丁壯如何能與官軍對抗,連息烽所的人馬也能輕易平了他這一硐,只是眼下明擺着要被人拖去墊背,只能自認倒霉,誰叫手下首尾不盡,落了把柄。

當日景象奇特,白馬硐人馬七八十人在前迤邐而行,息烽所總旗官帶着幾十弟兄在後,二十餘里的路程拖延了大半日,日頭落山前總算趕到了南望山。至於少年與他的族兄如何滅了這蠻賊一夥,又是如何有了日後的故事,便牽扯起一段五百年的機緣……

【註:查《貴陽府志》:萬曆十四年(1586)置新貴縣,附郭,隸於貴陽府。二十九年(1601)升貴陽府為貴陽軍民府。三十六年(1608)析新貴縣、定番州地置新貴縣,仍隸貴陽軍民府。根據譚其驤先生《中國歷史地理圖集》印證,本書採信上述說法。又註:明實錄記錄張鶴鳴是在萬曆四十三年末到萬曆四十四年中任命為貴州巡撫,但明史和胡桂芳條目中記錄胡的離任是在萬曆四十五年之後,考慮到實錄的記錄更詳細,故而此處採信了實錄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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