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迷街詭影

第四章 · 迷街詭影

雪花在朔風中打着轉兒,粘連着落到地面上。

氣溫似乎越來越低了,饒是梅除夕穿着厚實的羽絨服,也覺得此間寒意幾乎要沁透到骨髓里。他警惕地四下里張望,只見來路遙遙去路迢迢,整條津橋南街彷彿被看不見的手無限延長,街道兩旁的店鋪也變了模樣,老城區的三層磚樓皆化作青瓦飛檐的模樣,高高低低的黑地兒牌匾懸於其間,上面都沒有字,只是用綠漆畫了大大的箭頭,向前指着,彷彿午夜中的安全通道標誌,在繚繞的黑霧后透出綠瑩瑩的光。

只不過,安全標誌標記的是逃生通道,而這成百上千的箭頭,只怕指着的是送死的方向。

人類吞了吞口水,掏出手機,發現這地方沒有信號,於是果斷地轉身,拉起箱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然而,沒等他走出兩步,那些箭頭彷彿商量好了似的,隨着他前進方向的變化,驟然掉了個個兒。

“……”這麼智能的嗎?

梅除夕試着來來回回走了幾步,發現那些箭頭真的隨着他的前進方向而改變的;而當他乾脆站在某家店鋪門口時,所有箭頭都指向了他所站着的地方,而那家店牌匾上的箭頭也十分的乾脆,就像把刀子一樣直戳戳地往下扎。

伴隨着嘶啞而滯澀的“吱呀”聲,他面前那對鏤空花紋的木質槅扇門緩緩打開,露出門內黑洞洞的廳堂。這一家彷彿是個食肆,牌匾底下挑着四個幌子,廳堂里擺着方桌和條凳,櫃枱上掛了一排紅漆水牌,實木樓梯盤旋而上,只是裏面空無一人,牆角與房樑上結着蛛網,所有的物件都積滿了厚厚一層灰。

他禁不住愣了一下,彷彿透過眼前的一片灰敗,看見一副極為繁榮的場景:店內窗明几淨,洋溢着市井的煙火氣;食客們在滿桌的佳肴間觥籌相擊,菜香酒香與賣唱小娘清婉的曲子詞交織纏綿;小二熱情地招攬着生意,傳菜上菜聲不絕於耳……而在廳堂中,有一位紺色衣袍的俊秀青年,正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青年笑起來極為好看,彷彿鄰家兄長一般溫和;而這幅場景也極為妥帖眼熟,彷彿他此刻不是梅除夕,而是那紺袍青年的老友,是原本就存在於這幅場景中的什麼人……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一隻腳,試圖邁過那門檻,然而耳畔突然響起一聲激越的玉鳴,他猛地醒過神來,趕緊收回了自己還沒來得及落地的腳。

眼前哪還有紺袍青年的笑顏?分明只有滿室破敗的塵煙!

方才的幻景似夢非夢,梅除夕一時恍然,只覺得頭疼到渾身都哆嗦起來,只得彎下腰扶着自己的額角,慢慢向後退卻。

萬一剛才自己沒清醒過來,一腳踏進那店鋪里去……他不敢再想。

就在此時,稀薄的霧突然變得粘稠起來,流動聚集成一道道類人的影子,它們嘆息着漂浮在半空中,移動時拖出飛機尾氣一樣的軌跡,軌跡糾纏在一起,彷彿破舊長袍被撕爛的邊緣。

“……來路遙遙……去路迢迢……悲兮世哉……欲恆者而言寥……悲兮人哉……欲觀者而言眇……”

那些霧氣織成的影子彷彿有着意識一般,漸漸向此間唯一的活人靠攏,把他逼回到那家食肆的門口;它們唱着不悲不喜的歌謠,曲調迴轉如留聲機里舊上海歌星的唱片……可惜這張唱片磨損得太厲害了,不僅聲音飄忽不夠清晰,還夾雜着電流刺啦啦的雜音。

聽起來真他媽的令人毛骨悚然。

梅老師非常難得地爆出來一句粗口,直挺挺戳在食肆門前,眼看着這麼些蒙克吶喊一樣的影子逼近,他覺得他的軀殼似乎和靈魂已經分開了:明明渾身在哆嗦,後背全是冷汗,腿肚子也在轉筋;然而他心底還可以肆意地大罵這個操蛋的處境,憤怒中隱約還有絲詭異的慶幸……幸好他已經把書妥妥噹噹地送到了二手書店,不然那些本小可愛就得和他一起交待在這兒了。

黑影們越來越近,幾乎要把他淹沒於其中;它們沒有手,但這不妨礙他們用自己的霧氣凝結成的身軀,把人類裹挾得動彈不得,並推搡着往那間食肆裏面擠。

春運期間的火車站檢票口都沒這麼要命。

梅老師被擠得上不來氣,掙扎着伸長了頸子,兩隻腳幾乎夠不到地面——他覺得自己大概來不及變成厲鬼的盤中餐了,因為他馬上就要卒於非人生物的踩踏事件之中。

就在此時,影子們的大合唱突然急促了起來,原本還有那麼點兒好聽的曲子,生生快成了和尚念經似的絮叨;所有的綠色箭頭都跟着閃爍起來,彷彿另類的霓虹燈,又彷彿電子錶上的倒計時,倒數着梅除夕最後的時間。

可能,自己的肺葉已經被擠出來了吧……他艱難地望向烏雲翻滾的天空,徹底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而那開始翻白的眼前,卻忽然飛過一星幽藍色的光。

那是一道燃燒着的符紙。

符紙落入“人”群,頓時燎着了那些黑色的影子,歌聲戛然而止,剎那間轉為凄厲的尖叫與哀嚎。藍色火焰無聲而冷靜地在非人之間蔓延着,卻沒在那人類的衣服上燙出半個窟窿,黑影們驚惶四散,再也顧不上被它們裹挾着的梅除夕。

驟然失掉了黑影們的挾持,梅老師軟綿綿地栽倒下去,眼看着額頭就要在碰到門柱上來個血濺三尺,一名高大的成年男子身形一晃,把他穩穩地接在懷裏。

梅除夕從未這般深刻地體會到,呼吸竟然是如此奢侈的一件事情。他無力地倚在那男子的肩頭上,連嗆帶咳地喘了半天;而來人竟也十分地有耐心,不僅調整了一個靠起來更舒服些的站姿,還溫柔地拍着他的背,幫他順氣。

咳得差不多了,梅除夕從那人懷裏直起身,男子便自然而然地鬆開他的腰身,扶住了他的手肘,問道:“還站得穩嗎?”

他假裝借力站穩,壓下了男子攙扶過來的手,彎腰揉了揉自己仍有些發麻的小腿,感激道:“謝謝,我好多了。”

雪依舊簌簌地下着,可那些青瓦飛檐卻如同曬了太陽一般消退,紅牆灰頂的三層樓房陸續出現在街道兩側。梅除夕發現,自己的確還沒走出津橋南街,他正站在一家花店的門口,再往前走幾步便是老城區著名文保建築津和橋。

可是,萬一這也是幻景呢?

這人出現並救下他的時機,實在太巧了,不是發現異動前來探查的方士,就是偽裝成好人騙取信任的厲鬼。如果這人是方士,那自然是萬事大吉;可若是厲鬼……若是厲鬼,他也沒什麼能脫逃的辦法。

表面上看,這隻菜雞已經從死裏逃生中鎮定下來;然而他那副冷靜的神色下,藏着一顆驚魂未定的心,對於任何出現在自己身邊的物事都要先懷疑一下。梅除夕偷偷摸摸覷向那男子,只見對方西裝革履,外披深灰色羊絨大衣,手裏提着個公文包;頭髮整整齊齊梳成三七分,鼻樑上夾着一副金屬的圓框眼鏡,神色端謹目光清正,看起來十分像一名高級知識分子。

會有這麼斯文的厲鬼么?

或者說,厲鬼也能這麼斯文么?

“我叫白蘄,”男子見梅除夕仍有些警惕,於是主動往後退了半步,留出一個安全而禮貌的距離,自報家門道,“本來是趁着今天下雪,去枕閑書店找老朋友討杯酒喝的,沒想到這條街被下了陣法,還有人被困在了陣里——您貴姓?”

煮酒賞雪,可以說是非常風雅的來意了。

“免貴姓梅,梅花的梅。”梅除夕咬了咬牙,試探道,“請問,您……您朋友是?”

雖然這人講起話來仍是小心翼翼地帶着試探,可他眉宇間的警惕已然消解了大半,白先生的心情稍微好了些,淡笑着答道:“枕閑書店的祁衍之。”

梅除夕聽他提起祁老闆時十分坦然,當真不像是心懷惡念;又看這位白先生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言行舉止間頗有教養,心底的懷疑便鬆動了三分。轉念一想,自己這種一戳就死的菜雞,基本也沒什麼費心去哄騙的必要,直接抓起來,連血帶骨地吞下去,豈不是美滋滋?

話雖如此……

“我送你回家吧。”正當他默默糾結時,白先生誠懇地提議道。

儘管認定對方沒有哄騙自己的必要,梅老師的直覺還是告訴他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下意識便後退了半步:“這……太麻煩您了吧……”

“不麻煩,我的車就停在步行街外面。何況……”白蘄似是不忍心般蹙起了眉,“恕我直言,你身上沾了鬼氣,恐怕很多東西都想碰一碰你。”

“……”

鬼使神差地,梅除夕還是坐上了白先生的車,並報出自己所住的小區名稱。

白先生開着車,先是帶他在鬧市區繞了一大段路,然後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跟前找了個停車位,盡心地囑咐道:“你先去超市裏逛一圈,超市裏人多且雜,氣息也就很複雜,然後再回家,他們就跟不到你了。”

梅除夕其實緊張了一路,他生怕白先生把他載到什麼奇怪的地方,眼盯着真的到了小區門口,這才松下一口氣。白蘄幫他從後備箱裏提出拉杠箱,又遞給他一張名片,告訴他如果再遇到非自然事件,就給打名片上的電話。梅老師有些拘謹地接過名片,揣進羽絨服口袋裏,怯生生道了謝,拖着拉杆箱往超市裏走。

白先生的目光透過鏡片、再越過車窗,沉醉地描摹着那人類的背影,唇角勾出了一個迷戀而壓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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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生每天都在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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