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雞飛狗跳
梅除夕驚醒的時候,只覺得渾身上下的骨頭節都是散架的。
他在地板上癱了兩分鐘,肚子不疼,也沒有噁心胸悶,覺得自己大概沒摔出個好歹來,於是撲騰着滾回到沙發上,躺得像條肚皮朝天的死魚。腦仁里迷迷糊糊地發懵,攪得他直想就這麼再睡過去,可小腿肚子疼得着實厲害,梅除夕內心掙扎片刻,到底還是爬起身,摸到手機,藉著屏幕的亮光照了一下,只見一大塊淤痕橫在他纖細的小腿上,青得發紫。
大概是從沙發上掉下的時候,磕在木質扶手上了吧。
白斬雞順眼看了一下時間,十二點半。
還能再睡五個小時,妙。
然而梅除夕並沒能睡滿這五個小時。凌晨的時候,防盜門響起一陣金屬的摩擦聲,有人在外頭往鎖孔里插鑰匙,懟了能有五分鐘都還沒懟進去,梅除夕的睡眠質量向來不怎麼好,就給吵醒了。他在貓眼裏瞄了一眼,看見是合租室友周偉,才開門把人放了進來。
周偉踉踉蹌蹌撲進門,一身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進門就直衝到衛生間,抱着馬桶開始吐。背包帶子颳倒了洗手池上的洗漱用品,一堆雞零狗碎的玩意兒掉下來,叮了咣當地落了滿地。梅除夕頂着被吵得發痛的腦仁,關好防盜門,摁下了抽水馬桶上的按鈕,能撿起來的東西盡量撿起來,拿周偉的杯子接水給他漱了口,再把這個爛醉的室友拖到北屋,往架子床上一推。看着躺屍一樣直挺挺橫在床上的周偉,他抹了一把額角的汗,心說總算消停了,剛想去廚房給室友倒杯水,睡衣袖子就被周偉扯住了。
周偉死死扯着他袖子,一邊哭一邊嚎一邊上下亂摸:“婷婷,婷婷啊,不要走……我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八成是失戀了吧。梅除夕撕開酒懵子的咸豬手,去廚房倒了杯水哄着他喝下去,然後徑直回了南屋,翻出兩顆耳塞,撲通一聲倒回到沙發上。對於這位室友宛如裹腳布一樣的羅曼史,梅老師已經感到了麻木——還沒畢業的時候,這小子就桃花不斷,女朋友像是開春的韭菜,換了一茬又一茬,失戀和熱戀都是家常便飯,歸根結底,錢偉就是個不值得同情的渣男。
不過,喝的這麼高,好像還是第一次?
早上醒來的時候,他仍覺得有些頭暈,躺了好一會兒才敢起身,拖着還隱約作痛的小腿去洗漱。剃鬚膏凌晨的時候掉到暖氣片後面,夠不出來了,梅除夕只好將就一點,糊了自己一臉牙膏。他正拿起刮鬍刀比量着,眼角餘光不經意地一瞥,便看見鏡子上似乎被寫上了什麼字。然而等他疑惑地放下刀片,仔細去端詳那塊鏡子時,鏡面上除了自己滿臉泡沫的倒影,什麼都沒有。
“……”大概是自己低血壓了,眼花。
此時的梅除夕還不知道,他普通而平靜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正在清點自己這些時日抽空折出來的紙衣服,捆紮妥帖,裝進一個大手提袋裏,預備趁下午上班的時候,順路送到附近的道觀里升化。
作為方士家的後代,梅除夕雖然看不見那些東西,也沒有學習方術的天分,但他小時候住在爺爺家,受到老人家的影響,一些積德行善的事情,還是會力所能及地去做。
他剛整理好,起身預備去廚房熱點粥、再把室友喊起來吃點東西,便看見周偉跟個幽靈似的,腳步虛浮地站在他房間門口。
“三十兒,”周偉顯然是哭狠了,眼睛腫成了一條縫,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梅除夕裝着寒衣的手提袋,“那個東西,你能幫我折一件不,我想燒給我媽。”
這一天是周五,梅除夕下午才輪班,他手頭也還剩不少紙,於是就答應了。出乎意料的是,周偉選了張銀紅色印着冰裂梅花暗紋的紙,問他能不能折成連衣裙,最好折得漂亮點。
銀紅不是紅,是一種很鮮嫩的淡粉,放在以前都是大姑娘小媳婦才用的,並非尋常中老年婦女會穿的顏色。疑惑了一瞬,梅除夕又想,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憑什麼不許老太太愛俏,何況周偉都說了,要刷一個星期的碗來抵這件寒衣,於是便沒多問,折了一件式樣很時興的連衣裙。
周偉千恩萬謝地接過了紙裙子,連連說梅除夕夠兄弟,卻謝絕了梅除夕順手帶到道觀替他升化的提議,自己把那件紙衣服疊了疊,連早飯也沒吃,說是着急上班,揣進包里就出門了。
直到晚上九點多鐘,梅除夕都看完晚自習、下班到家了,周偉也沒回來。然而梅老師已經習慣了室友時常夜不歸宿,放下包,徑直去衛生間沖涼。
他正把洗髮水打出泡沫,往頭髮上抹的時候,就看見霧氣蒙蒙的鏡子上,彷彿又出現了像是文字一樣的痕迹。
“你……人了……跑?”還沒等他徹底分辨出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頭髮上的泡沫流進了眼睛裏,等他眼淚橫流地終於把泡沫沖乾淨,再仔仔細細去研究那面鏡子時,那些筆畫扭曲的字已然消失了。
梅除夕有點慌了。
雖然他看不見,但是他明確的知道,這個世間上除了人,還有許許多多未知的事物。
匆匆洗漱完,他縮回到自己的被窩裏,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一睜開眼便是黑洞洞的走廊,心底愈發瘮得慌,只好爬下沙發,把門緊緊闔上;再開了燈,從衣櫃裏翻出一柄桃木劍——那是他堂姐出差時從泰山請回來的法器,特意點了硃砂雞血,送他防身的。
這柄劍的木鞘上雕刻着猙獰的蒼龍白虎,連劍柄足有三尺長,委實不能壓在枕頭底下;而法器這種東西忌諱多,又不好被腳踩到被屁股坐到,他便把劍放到了沙發靠背上,關了燈重新躺下來,這才覺得安穩了許多。
然而,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梅除夕還是掛着兩坨黑眼圈去上班的。
他做了成宿的噩夢。
整個夢境裏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妖魔,最可怕的是一個戴着青銅面具的長發男人。那個男人一身暗紅色的長袍,長袍外繫着黑色的圍裳,戴着一頂極高的黑色帽子,佩着一把長劍,長劍的木鞘上畫著紅黑相間的漆畫。他拚命地跑啊跑,可那些妖魔鬼怪還是窮追不捨,把他和許多人抓起來,捆得像熟食店裏掛成一排的醬肘子,獻給那個面具妖怪。那個妖怪把面具往上掀開一點,嘴巴獰笑着直咧到耳朵底下,露出了猙獰的黑色獠牙,和蛇一樣的鮮紅信子,一口咬上了他的小腿。
慘叫着驚醒,梅老師癱在沙發上,出了滿身的虛汗,一看手機,已經快五點半了,不得不爬起來沖了個澡,再把汗透的睡衣塞進洗衣機……手忙腳亂地出了門,早飯也來不及吃,只能在站台附近買了份煎餅,總算趕在六點二十之前擠上了公交車。
周六的清晨,白領們都還被封印在被窩裏,車上儘是些趕早出門遛彎的老頭老太太,上了年紀的大媽們旁若無人地嘮着嗑,嘰嘰喳喳地宛如麻雀開會。梅除夕也找不到地方坐,只能扒着扶手,在顛簸中艱難地把煎餅啃完,灌了滿肚子的涼風。
於是,等忙完了一上午的雜活兒,送走了三批過來上課的孩子,同事們都收拾收拾打算去吃午飯的時候,梅老師的腹部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的腸鳴。
人生最苦逼的,不是拉肚子蹲廁所,而是拉肚子蹲廁所,還忘了拿紙。
梅老師尋摸了半天,才在外套的胸前的口袋裏摸出一小包皺皺巴巴的紙巾,裏面還就只剩一張了。這時衛生間裏的白熾燈突然滋啦一聲滅了一瞬,梅老師的心理陰影還沒徹底過去,手一抖,那張承載着最後希望的紙巾,便掉到了不甚乾淨的瓷磚上。
“……”
正在梅除夕糾結懊惱時,有人從隔板另一側給他遞過來一疊紙。
“謝謝!”梅除夕驚喜地接過那疊紙,三下兩下把紙揉得皺軟。解了燃眉之急,他起身提上褲子,按下水箱按鈕時,這才發覺,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那疊完成了使命、現下正躺在垃圾桶里的紙,是那種竹漿烘出來的黃表紙,一般學書法或者國畫的小孩子會拿這個來練手;當然這種紙也會有另一種用途,那就是壓制銅錢式樣的冥幣。
就在梅老師試圖安慰自己,隔壁大概是書畫班的學生時,那隻手又從隔板底下伸了過來,擺擺手,用砂紙一樣的粗糲嗓音答覆道:“不客氣”
那隻手十分修長,白皙瑩潤,骨節分明……分明就是一截白骨!
梅除夕瞬間驚呆,好懸一口氣沒喘上來。兩秒鐘后他終於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推開隔間的門,奪路而逃。只剩下隔壁那具骨骼,仍傻愣愣地蹲在原地。
他收到了梅老師布施的寒衣,特別開心,就過來瞅瞅,看看梅老師有啥需要幫忙的……難道自己什麼地方做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