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春節的尾聲
(1)
春節真的很無聊。
自從大年初五在雙角山觀摩完戚里和姚春和之間那場詭異的對峙,我便好像和外界失去了聯繫——聯繫不到單珊,戚里也回到山裏的老家過年,老式的手機沒有安裝聊天軟件的功能,所以她也只是在初十那天的傍晚給我家的座機來過一個電話,告訴我她和林蘇皓提分手了,我來了精神,正準備問問清楚,許是山裡信號不好的原因,電話被匆匆掛斷,再打回去只剩下一串長長的忙音。這些天耳邊除了叮鈴咣啷摔麻將的聲響,便是走親訪友間那些源源不斷的“噓寒問暖”
期末成績怎麼樣呀?
在年級能排第幾名?
理科學起來吃不吃力?
我的期末成績自然是意料之內的平平無奇,說出來不至於丟人,但對於作為教師的父母來說也足夠讓他們臉上無光。論起排名,更是要將年級大榜翻上六七頁后,眯起眼睛才能勉強看清印刷在倒數幾行的我的名字。
至於學理科吃不吃力……拜託!
但這些問題都還不足以對我產生多麼大的困擾,無非幾句“還行”、“湊活”就能打發的過去。真正讓我想敲斷自己一條腿好有充分的理由閉門謝客的,是每個人見到我后,那句充滿慈祥和愛意的“這孩子怎麼又胖了”
我小心鎖好門,站在鏡子前,掀起白色珊瑚絨睡衣的一角,看着胃部微微隆起一小方白晃晃的肚皮,沉沉地嘆了口氣。
十分鐘后,我艱難地做完三十多個仰卧起坐,紅着臉喘着粗氣坐在電腦桌前,感嘆着修改了QQ的個性簽名。
“有去無回是青春,有來無去是贅肉。”
之後便是漫長的等待。我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我媽從同事女兒那兒借來的高二下冊的語文課本,時不時抬頭盯着電腦桌面上那隻穿的花里胡哨,笑得跟蒙娜麗莎似的企鵝。
可惜它一直沒有閃爍,發出“滴滴滴”的悅耳聲響。
我忍不住點開那個叫做“檐上的瓦楞草”的對話框,最後一條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大年夜鐘聲響起的那一刻——“新年快樂,早些休息。”
彷彿時間被凍結了一樣。
明明在意料之中,卻還是逼不退鼻腔里泛起的一陣陣失落。
比等待本身更煎熬的,是翹首以盼卻得不到回應的期待。
(2)
新學期順理成章的來臨。
原本以為這個新年就要這樣在麻將聲的晝起夜落和與QQ企鵝的茫然對視中迎來尾聲,卻還是在寒假的最後一天晚上等到了那份遲到許久的回應。
那天我剛剛被米高·法拉第催眠,枕着物理課本,哈喇子濕潤了課本上宋體加粗的“電磁感應”四個字。睡夢間隱隱約約兩聲低沉的咳嗽聲響起,沒等我醒過神,緊接着我便聽到了那幾聲暌違已久的提示音。
我瞬間清醒,兩三下揉開惺忪的睡眼,右下角正奮力閃爍着的頭像萬分熟悉。
有些賭氣,我停住鼠標左鍵上即將落下去的食指。這麼多天杳無音訊,這時候才想起來回我的留言,說了些什麼我才沒興趣知道呢!
於是我收回右手壓在右腿下,別過頭去努力不去理睬那閃爍不停的頭像。
可奇怪的很,無論我的目光看向哪裏,那裏便平白生出個指甲蓋大小的頭像,一刻不停地閃爍着。我咬牙閉上眼睛,那一明一滅的小東西便又無端端跑進我的腦子裏去了。
算了……
我喪氣卻又興奮地點開它。
不好意思一直沒回你的消息
等失望了吧?
剛剛沒聽到嗎?
窗外的響指……
還是你睡下了?這麼早?
記得去看看門外的牆:P
響指?他在樓下?!我焦急地起身,膝蓋撞到桌角,狠狠吃了痛。我齜牙倒吸一口涼氣,卻顧不得揉一揉便衝到窗前。
窗外夜色已經鋪滿了所有角落,黑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潭,把萬物吞入自己的腹囊。我藉著幾縷寒磣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月光,努力朝樓下張望,在一片黑暗中分辨着某一個不一樣的身影。
我房間的窗戶正對着鄰居家洋灰砌成的青白兩層小樓房,兩家之間隔着一條窄窄的巷道,樓下拐角處是鄰居魏叔叔自己砌的小花壇。影影綽綽間那裏似乎有一個矮矮的身影,像是有個人坐着。
我一拍腦袋,傻子!直接下樓去看看不就好了!
我幾乎一步十階地奔下樓梯,如果現在是田徑比賽,我這樣的速度十有八九能拔得頭籌。
即將靠近那個身影時,我促然停住腳步,平緩下呼吸,理了理額前跑散的碎發,整理衣擺時卻頹然發覺我身上穿得正是那件臃腫粗笨的珊瑚絨睡衣,腳上還踩着一雙艷紅色的棉拖。
這麼黑的光線,他應該看不清吧?
這麼想着,我含着頭一點點走近,心裏盤算着許久未見,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
待我完全走近,才發現那那裏是余秋筠,不過是一個塑料水桶,大概是魏叔叔澆完花忘記了收回去。
該配副眼鏡了。
我嘟囔一句,忍不住啞然失笑。
等等!我收住笑。他還說什麼來着?
我抬頭望向夜空中淡淡的半彎月亮的輪廓。
牆!
我按捺住撲通狂跳的心,翻箱倒櫃地找出那支躺在儲物間的手電。
再一次奪門而出,未等我一堵牆一堵牆的搜尋,我便停住了腳步。
正對着我家大門的那堵洋灰牆壁在手電和月光交匯的光線里正籠罩在一片泛白的熒黃之中。
我湊近,看清楚那些不同於泥灰顏色的,用紅磚的殘片寫上去的痕迹。
好久不見
念
18+32還好?
我順着字跡向下移動着手電的光線,在最後一行字的末尾,我看到斑駁的洋灰牆壁上正盛開着一朵磚紅色的四葉草。
我關掉手電,縱身沉溺進深不見底的黑暗。
這樣就不會讓那些還未入眠的風、牆角尚未枯敗的草偷看到此刻我站在牆邊,咧着嘴傻笑的模樣了。
(3)
在報名處見到余秋筠完全是意料中的事。
因為年輕的心總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試探,迫不及待地靠近,迫不及待地相見,迫不及待地彌補昨天一不小心錯過的遺憾。
我遠遠地看見余秋筠朝我走來,黑色的雙肩包斜挎在右肩,隨着他的步伐一跳一躍地忽上忽下。
我忽然喜歡起了開學。
“怎麼這麼早?昨天還和唐寄北打賭,他說你一定會趕在報名結束的最後一刻才來。”他走近我,臉上是濃得化不開的明快。
因為想見你呀。我心裏想。
“睡不着就來了。”我紅着臉扯了謊。“你呢?怎麼也這麼早?”
“一樣。”他嘿嘿一笑,撓了撓頭,像是醞釀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我道:“看見了?”
“嗯。”我幾乎不假思索便知道他問的是什麼。這樣的默契莫名讓我想起那句“心有靈犀一點通”,瞬間喉頭便化開一股香甜。
“它們很好,都風乾夾在書里了。”我補充道,“你昨天打響指……那時候我可能睡著了,等我看到留言去找你……你已經走了。”
“笨蛋!”他突然俯身湊近我,那雙好看的眉眼只距我咫尺之遠。
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我這一百來斤的身體便突然酥軟起來,不受重似的向後踉蹌了一步。
“我都給你發消息了,自然說明我已經回家了。你還跑下去幹什麼。”他輕笑着歪頭看我。
我漲紅了臉,決不敢承認是昨晚那雀躍的狂喜沖昏了我的腦子。便慌忙背過身去,不讓他發覺我蔓延到耳根的滿臉緋紅。
半晌,耳邊掠過一股溫溫熱熱的氣流。
“這次是我不好,忘了告訴你今年我們去海南親戚家過年,抱歉。”
我感受着來自背後暖暖的聲音,想說“沒關係”,喉嚨卻彷彿卡了塊糖果,甜得發不出聲音。
我輕輕搖搖頭。
手心傳來一股溫熱,輕輕攥了攥我又迅速鬆開。溫度消失的那一刻,在我的掌心偷偷留下一枚紙船。
“以後不會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