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隻鴕鳥(1)
“我一直喜歡看動物世界,不是因為趙忠祥的聲音好聽,而是因為在動物的認知里,日出只是日出不意味着黎明,日落只是日落,不代表着黑暗來臨。它們的行為只受饑寒和繁衍這些原始慾望的支配,它們一目了然,簡單純粹。
我最喜歡的一集,講的是二十四隻非洲鴕鳥的故事。它們身長兩米多,體態豐盈,腿長而健碩,後肢粗壯善於奔走,可致獅豹於死地。
就是這般強悍的非洲草原上的強者,在遇到猛獸攻擊時,卻忘了自己堅硬的喙,忘了自己粗壯的腿,選擇垂下長長的脖子,把腦袋扎進沙土裏,好像不聽不看,腥風血雨便不會來到自己身邊。
我那時很生氣,恨不得自己變成那第二十五隻鴕鳥,衝進電視裏挨個挨個把它們踢醒,讓它們跟着我,甩掉腦袋上的沙土,抬起腿準備好給對方致命一擊。”
我正在清醒與睡夢間做最後的徘徊,耳畔卻響起戚里的聲音,沒頭沒尾的講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我側身轉向她,“你在說什麼呢?”
“雖然你一直沒問,但我也知道你一直想問,為什麼我什麼都沒問。”她弓着身子,仍舊背對着我。
“我沒問,我想問,你沒問?你說什麼呢,大半夜的說相聲呢?你這哏拋的不明不白的,我也沒法給你捧啊……”
“林蘇皓,和那個女孩兒。”雖然隔着黑暗,但在從窗帘縫漏進來稀疏的月光里,我看見她的肩頭隨着這句話輕輕一抽。“我終究不是第二十五隻鴕鳥,我還是做了那二十四分之一。”
“所以,現在你準備好要告訴我為什麼不去問他了,對嗎小鴕鳥?”我抬頭,輕輕湊近她半分。
“嗯。”
(1)
“你見過黑夜嗎?不是眼前的這種。眼前的黑夜總會在明天破曉的前一秒結束。而在我的童年裏,即使眼前白晝如炫,世界也是伸手不見五指。我的每一天,都是在對一個又一個黑夜迎來送往,它們沒有盡頭,日復一日對我說著你好,又說著晚安。
黑夜無邊際,但卻有源頭,源頭那端是我爸。
說起來是我爸,其實在我初中以前,也只是見過他屈指可數的幾面,我媽說他其實也常常回來,只不過都是在我已經熟睡的深夜,隔天一早又先於我離開。我央求我媽,以後爸爸回家,無論多晚都叫醒我,我想給他看看作業本上的紅勾勾。我媽滿口答應,卻總是忘記叫醒我。
後來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我爸就坐在我家沙發上,正翻着我的作業本,見我回來,沖我招招手,笑出滿臉的褶子。那天之後,他在家裏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都能對他說早安呀爸爸,又對他說晚安嘍爸爸,每個字都比奶糖甜。
可是還是有那麼一天,我對他道過了晚安,再想和他說早安的時候,他們的房間裏有隻剩下我媽一個人了。
之後他再沒有回來過,我問我媽爸爸呢,他又去工作了嗎,他夜裏有沒有回來過,回來的話還是得叫醒我,這學期我們開始學英語了,我學會背字母表了,還會幾個單詞,我想背給他聽。
我媽不說話。我再問,她還是不回答。我追問了很多天,她沉默了很多天。
有一天,她突然開始翻箱倒櫃找出好幾張存摺,拿着計算器,跪在床邊對着存摺上的數字加加減減。我放學回家,照常問了一句,媽媽,爸爸昨天晚上回來了嗎,她怔了怔,突然嚎啕大哭。
她的眼淚讓我確信,這麼多天我爸沒有回來過,並且隱隱覺得,可能很長一段時間,他也不會回來了。
於是她在房間裏哭,我偷偷躲到門外抹眼淚。
就在那天,林蘇皓家搬來了我們這棟樓,住進了我家樓上那戶空了許多年的房子。在樓梯拐角,我看見他,他正跟在他爸身後,踮着腳扶着扛在他爸肩頭的床墊。他扭頭看見坐在門邊的我,鼻涕掛在唇邊,眼淚溜到了下巴尖兒。
他咯咯偷笑,手一抖便離了床墊,後邊沒了支撐,床墊立時有些失衡,在他爸肩頭晃蕩了幾下,便跌落下來。
我被逗樂了,冒着鼻涕泡破涕為笑,他卻被他爸罵哭了。
(2)
我爸消失后,我的日色越來越暗,白晝越發短暫,直至短暫到隔不開兩個黑夜,我的生活也終於從夜長晝短徹底變為只有晚安沒有早安的漫長黑夜。
而林蘇皓一家,是我漫長黑夜中唯一的一絲光明。
那天我和林蘇皓一起,幫着他爸爸把床墊搬到樓上,又撿了些鍋碗瓢盆之類我們拿得動的東西一趟趟幫着搬了上去。待他們安頓好,天已經黑了,冰鍋冷灶,他爸便提議帶着我出去下館子。
我哭了很久,又上上下下折騰了這麼久,竟忘了自己還餓着肚子。林蘇皓的媽媽收拾着廚房裏的雜物,沖林蘇皓喊着,小白,快帶着小里去衛生間洗洗手,準備去吃飯了!
在洗手池前,我盯着鏡子裏低頭搓手的林蘇皓,饒有興緻地打趣他,小白?這不是小新那條狗的名字嗎?
他轉身甩手,扔了我一臉水,我大名叫林蘇皓,我媽媽姓白,林白是我的小名!
我哈哈大笑,不管,反正還是像狗名字!
像就像吧,快去洗手!他推了我一把。
我搓着手心裏的灰,偷偷抬眼,從鏡子裏看見他正靠着洗衣機,抱着手臂也恰好在打量着我。
看什麼?我先發制人,想掩飾偷看被抓包的尷尬。
我在想,你剛剛笑得那麼開心,之前又為什麼哭的那麼傷心。他說。
我一怔,狠狠按下水龍頭的閥門,水流瞬時停住。關你什麼事!我轉身出了衛生間。
林爸爸帶我們去了樓下的川菜館,問了我一堆問題,最後全部按着我的喜好點了菜。中途好幾次林蘇皓想和我搭話,我都沒答茬。
後來趁着林爸爸林媽媽去消毒櫃拿碗筷的間隙,林蘇皓湊到我面前,癟着嘴說,嗨,對不起嘛,我就是好奇了一下。你不想說就不用說,別生氣。
他說罷便坐了回去,想了幾秒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如果哪天你憋不住想說了,還是可以說給我聽,我保證不說出去!
那天的晚飯是我從小到大吃得最香的一頓。倒不是飯菜的味道有多好吃,而是因為一起吃飯的人。每一塊夾進我碗裏的魚肉,都是林爸爸一根一根挑過魚刺的,並且只要我的杯子一空,林媽媽就會立刻幫我添滿水。
而一旁的林蘇皓,只能自己吐着魚刺自己倒着水。
我想起我媽,她哭成那樣應該也沒心情做飯吧。於是只吃了幾口,我便放下筷子,留着滿滿一碗米飯和魚肉。
怎麼不吃了?林爸爸詢問我。
我媽媽還在家,她今天好像心情很不好,我怕她也沒吃飯……想留點……給她帶回去。我不好意思地囁嚅。
你看看小里多懂事!哪像你,小狼崽子一個。林媽媽嗔怪着林蘇皓,又安慰我說沒關係,讓我放心吃,待會兒重新點飯菜給我媽媽打包回去。
我們提着熱騰騰的飯菜回到我家的時候,我媽已經不在家了,那時候手機還不普及,我一時也沒辦法聯繫到她,那時候我才小學三年級,自己又沒有鑰匙。
林爸爸帶我上了樓,讓我今晚先在他家將就一下,又找了張白紙寫好留言,塞進我家門縫,防止我媽回家找不到我。我這才安心住下。
當晚時間倉促,他們只收拾好林蘇皓的房間出來。林蘇皓有一張大大的床,我們各自在一側躺下后中間還能容下浩瀚星河。林媽媽掖好我的被角后,鑽進林蘇皓的被窩,在我和他之間躺下。
房間外客廳里,窩在小小沙發里的林叔叔早已鼾聲如雷。
我貪婪地聽着,這鼾聲和我爸的很像,像船隻嗚嗚的鳴笛,有時候也像我外婆家養的那隻老花豬打嗝,一時間我不忍睡去。
你怎麼還沒睡着?大概是聽到我的動靜,黑暗裏林蘇皓小聲問我。
我嚇了一跳,並未回答,側着耳朵注意着身旁林媽媽的動靜。
不用擔心,我媽媽已經睡著了,而且她睡覺很死,小時候我摔下床哇哇大哭她都聽不到。林蘇皓彷彿長着雙夜光透視眼,隔着黑暗和林媽媽都能知道我在幹什麼,在想什麼。
我睡不着。我小聲回答。
你有心事嗎?他追問。
我望着黑暗,點點頭。雖然知道他看不見。
你現在還想聽嗎?我問道。
什麼?
我為什麼哭。
你說吧,我在聽。黑暗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的呼吸好似近了幾分,應該是朝着我轉了個身。
我咽了咽口水,輕輕嘆了口氣,用了十幾分鐘,和他講了總是深夜回家的我爸,看着我作業本喜笑顏開的我爸,前一陣兒每天和我互道晚安早安的我爸,以及未來可能很久都不會再回來的我爸。
你說他去哪兒了,是去工作了嗎?那為什麼別的同學的爸爸也在工作,但他們就能回家呢?我問他。
半晌,黑暗中除了三個此起彼伏的呼吸,再別無他音。
一定是我的故事冗長而乏味,終究還是把他催眠了。我想。
你的房間在哪個方向?他的聲音突然響起,沒頭沒腦地問了我一句。
嗯?我沒明白。
你的房間,東南西北,在哪個位置?他繼續問道。
就在你房間的正下方啊,怎麼了?我莫名其妙。
以後每天晚上我睡覺前,拍三下籃球,每天早上起床后,也拍三下,從你的房間正好能聽見。他興沖沖地說道。
拍籃球?幹什麼?我問。
那是我在和你說晚安和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