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去山險路途多
長於佛門始終無法號的蘇寒山已數日不曾修持。
不誦經,不齋戒,不暮鼓,不晨鐘。
六日前,從太子爺李天下口中聽聞蘇唐使者已於半月前過潯陽,不日會抵達姑蘇面呈陛下關牒,到時蘇寒山就會隨着帝國使者北上而踏歸程。
桃花遍灑的山寺,他留戀不舍。
“師父,徒兒已將米缸注滿了,颳風下雨時您照看着,潮濕的時候會發霉生蟲。煮粥時別兌太多的水,也別兌太少,要根據生米的量適度兌水。煮白米飯時就要少兌些水了……”
“劈好的木柴堆放在柴房,應該夠兩月之用。兩月後,您可要記得自己劈柴,可不能把後山那些桃樹砍做柴用。”
“徒兒蒸了兩籠屜的饅頭,還有青白菜都洗摘完放在廚案。有些蟲眼的爛葉在竹籃里,可以留給後山野豬吃。”
“每月月初,國寺會派遣僧眾送來油鹽醬醋。徒兒已告知他們,尋不到您時就在廚房用木柴堆個十字標記以示他們來過……”
“……”
木簪綰青絲的蘇寒山捋起袖管,站在那位趴在草叢斗蛐蛐兒的黃衣和尚身後及其不放心地叮嚀囑咐着。
許久過後,看了看日頭,蘇寒山擦擦臉頰,沉思好一會兒確定沒有遺漏的事情。望着那道背影,清澈的眼眸不知不覺泛起些許漣漪。
蘇寒山雙膝跪地,重重的叩了三首,算作辭別!
與師父辭別,與滿山桃花辭別,與一十五年過往記憶辭別!
蘇寒山簡單收拾包袱。
山寺生活衣食無憂,除幾件乾淨換洗的衣物便只有一部自幼伴讀的《佛珠解語》。眉心孕養元神的十七顆佛骨念珠銘刻着佛門歷代賢者坐化所留的畢生佛法修為,晦澀高深。而這部《佛珠解語》便是十七顆佛骨之上銘紋的解說。蘇寒山日夜習讀,十數年來也不過看了小半,還是將懂未懂的樣子。
清掃完房間,整疊好被褥,蘇寒山最後瞧了眼熟悉的地方,便背上包袱,輕輕掩上房門。
……
唐景佑皇帝派往南朝護送九皇子歸途的使者顧長亭出身天策府,久經沙場戰陣的他擅使秋塘刀,是用鮮血屍骨堆疊出的武道三重大師境界的修為。
這位甲胄不離身二十齣頭英姿不凡的年輕將軍腰按秋塘刀,牽着良駒,率精挑細選而出的親信部下三十二騎,桃花山寺下整裝待發。
一身青衫,蘇寒山迎着漫天桃花下山而來。
顧長亭按着腰間刀望去。
雖為蘇唐朝中大將軍顧惜刀親侄兒,顧長亭卻極少對朝中諸事產生興趣,一門心思都在軍中刀上。此番若不是大將軍力薦,皇帝陛下聖旨欽點指派,他可不願領此枯燥無味的差事。
想起臨行前大將軍叮嚀囑咐與凝重神色,顧長亭一雙精神內斂的眸子在那襲青衫上不由打量起來。
“不過是天生體弱的小皇子,南朝一住十五年。不聞蘇唐事,未有寸功勛,難不成還有動搖文韜武略滿朝公認的七皇子未來東宮之尊的能力?”
顧長亭暗自苦笑搖頭,心道自己多慮。
摒除雜念,顧長亭大步向前:“顧長亭拜見九皇子殿下。”
身後三十二精騎紛紛跪落:“參見殿下!”
桃花山寺一十五年與南朝太子爺李天下私交甚好的蘇寒山對如此大禮雖有拘束,卻也見過不少類似場面。
腦中浮現李天下受此參拜時的情形舉止,蘇寒山依葫蘆畫瓢:“顧將軍請起。”
“謝殿下!”
“有勞顧將軍及諸位了。”並未學會朝堂禮數或江湖抱拳的蘇寒山單掌為禮。
“份內之事,豈敢言累!臣定當安然護送九皇子殿下回宮……”顧長亭抱拳低首。
蘇寒山點頭,不再多言。
他抬目望去,見裝備精良的衛隊中有輛並不起眼的馬車。
馬車漆黑,與太子爺李天下專屬奢華的那輛相比天差地別。不過從蘇寒山的角度望去,倒是頗為寬敞。
身披甲胄的顧長亭瞧見殿下盯着那輛馬車沉默不語,心中唯恐殿下誤解其刻意怠慢,便解釋說道:“這是陛下聖旨督造天工院特為九皇子打造之物,木材中有國教七星院長親手銘刻符文陣法,看似樸實無華卻極為堅固牢靠,便是刀劍也無法刺穿。”
自幼聰慧的蘇寒山聽出顧長亭言語中隱藏的意思,他沒有過多解釋,徑直走向那輛出處非凡卻毫不起眼的馬車。
他推開車門,坐上馬車。
與天都金碧輝煌宮牆內的那些兄長貴族們相比,蘇寒山桃花山寺十五年平淡的生活早已養成諸事無大小皆自己動手的習慣,實在沒有理由去挑剔些什麼。
此舉倒是讓顧長亭與其屬下副將微微訝異,眼中不由流露對小皇子幾分讚賞。
馬車上,蘇寒山想起一件事:“顧將軍。”
“臣在。”
“此次歸途,諸事當以節儉便宜方為妥上。”
顧長亭面露笑意:“殿下放心!前處驛站,臣等會換作尋常百姓裝扮,自稱帝國與南朝間往來的商旅車隊,不會驚動地方州府。”
蘇寒山微笑:“如此便好。”
蘇寒山欲掩上車門,忽聽後方有急切呼喊聲傳來。
周圍三十二精騎不愧是顧長亭從軍中百里挑一的兵卒甲士,見有一騎自姑蘇城內絕塵而來,紛紛列開陣勢以防不測。
顧長亭按刀望去,見是南朝太子爺策馬而至,便揮手示意將士收去刀兵。
蘇寒山下了馬車。
一身白色幹練功服的李天下勒住韁繩,烈馬揚起前蹄長嘶。
他一躍而下,向蘇寒山抱劍說道:“此去山險路途多,不知九皇子殿下可需要貼身扈從?”
蘇寒山瞧着李天下一身奇裝異服,不敢置信地問道:“你也要去天都?”
李天下抱劍懷中,悠然說道:“你去得,我為何去不得?”
見對方模樣並不像是玩鬧,蘇寒山便認真問道:“你去蘇唐何事?”
“半年後,蘇唐道門廣招天下門生,本太子爺自然要去提前摸清門路,才便宜行事啊。”
蘇寒山仍是不解:“便宜,行何事?”
李天下躍身上馬:“棄佛求道!”
無論南朝太子爺尋找怎樣的借口隨行,沙場出身的唐將顧長亭都無法拒絕。
此處乃南朝佛國,李天下自有隨心所欲的資本,或許待日後離開南朝境內,顧長亭便有分道揚鑣的理由,可眼下並無合適立場舒達己見。
更何況九皇子殿下似乎並沒有抗拒的意思,深諳兵法不諳官道的顧長亭非愚昧之人,又豈會看不出來。
不過為保沿途順暢少生事端,全權負責皇子殿下北歸事宜的顧長亭認為有必要對這位久聞囂張跋扈之名的太子爺稍作提醒。
顧長亭抱拳望着馬背上白衣佩劍太子爺:“太子殿下既要同行,末將不敢言拒。只是長亭領此差事,便要辦的周全。北歸路途遙遙豈止千里,望太子殿下自加約束,莫讓長亭為難。”
承繼大將軍顧惜刀風範的顧長亭器宇軒昂。面對虛免幾歲的李氏太子爺,一番言語即周全禮數又不失帝國威嚴,可謂恰到好處。
聽得李天下都沒有說不的理由。
馬背上,太子爺靜靜看了看腰配秋塘刀的顧長亭幾眼,忽而笑道:“誰說顧將軍一門心思只在軍中刀上,這不挺能說會道的?”
李天下哈哈笑着。
率先打馬開道……
顧長亭頗為不解地望着白衣白馬。
蘇寒山也在望着那位玩伴,回味着李天下那句玩笑離言,心中似是默默複述了數遍,便靜靜轉身上馬車。
顧長亭亦不再多想。
沉喝聲出發,三十三騎圍繞着普通卻寬敞的馬車列隊,一行甲胄開道,向北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