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是一篇嚴肅的掃雷指南
心宿流火。暮暑。
路程迢迢,眼看前頭蒼蒼茫茫,一派荒寂,實在不似有客棧的樣子。
夜慕參與夜慕景在這家看着就像黑店的破舊旅店前躊躇片刻,拴了兩匹汗血良駒,終於踏進了門。
趕了一整天的路,二人滿腦子都是冰涼的清水浴。若是來壺佳釀,那是再好不過。
意外的是,這連招牌都沒有的客棧,上座率倒是不低——當然也得歸功於這地盤兒的狹小。
夜慕參警覺地掃視四座,不悅地斂起劍眉。
在座的諸位客官,加起來也不過五六人。他們五官打扮,一看就是西夏人不說,個個都還病懨懨的。
若是細看,這些人眼底似還有種將死之人的絕望與恐懼。
更讓人不滿的是,這些病秧子對打扮低調卻掩不住尊貴氣質的兩人,正眼都不抬一下。
夜慕景倒是隨性地淺笑,徑直走向僅剩的一張崴了桌腳的座席。
夜慕參心中萬般嫌棄,也不好發作,僵着臉也坐下。
過了半天,茶水夥計才悠哉地端上一盤花生米,一壺花茶。他半睡不醒似的,放下東西就要走人。
夜慕參抓了他袖子:“哎,要兩間上房。”
才抓了袖子,他又嫌棄地縮回手。臟。
夥計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哼哼唧唧:“咱們店只賣酒菜,沒得過夜。”
夜慕景怕夜慕參又發脾氣,趕緊地打圓場:“我看你們樓上有些空房,你看——”
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錠金子,“我二人遠道而來,兩天才碰到你這一家店,麻煩你……”
“你們是漢人吧?”夥計懶洋洋打斷,“沒拿掃帚把你們掃出去,就是客氣了啊!別不識好歹。”
“小哥……”夜慕景不死心,“你們店主……”
夥計惡狠狠剜了他一眼,“再廢話連茶也沒得!”
夜慕參冷哼:“誰稀罕你這餿湯水?景哥,我們走吧,大不了再露宿一晚。”
夜慕景也有些動搖。他雖脾性溫和,怎麼說也是自小被人捧上了天;這氣就是硬咽下也不舒服得很。
突然,隔壁桌的那位一直埋頭啃花生米的病秧子蹭地撲到夥計面前,雙手打着顫,口齒不清地嚷着:“柳生大人……柳生大人……”
另外幾桌的人聽見,好像木偶人突然被牽動了吊線,紛紛圍到夥計面前,如乞丐般低微,喃喃反覆着“柳生大人”四字。
夜慕參與夜慕景皆揚眉。二人博聞強識,可都不曾聽聞柳生這號人物。
夥計笨手笨腳地把人一個個扶回座上:“大人忙着吶,你們催也沒用。”
幾人又憋屈地低頭不語。
夜慕參這下倒不急着走了。夜慕景又是隨意之人,已經喝起了花茶。
嗯,味道竟意外地沁香。
夜慕景費盡心思找着話題,想逗夜慕參笑。可他一出聲,就感到與周圍的詭異氣氛格格不入,又閉了嘴。
紅星流火墜落地平線,夜幕降臨。
客棧二樓一間房屋的紙窗突然透出光來,眾人側目。
夜慕參忽地聽見他的坐騎嘶叫一聲。客棧的門又開了。
一位白衣少年手中捧個紫砂壺,悠然倚靠在門上。
夜慕參只瞄了一眼這人,就立刻垂眸。
異樣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等他刪選過記憶中的熟人再去看他,少年又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已。
夜慕景則死死盯着少年。夜慕參輕哼:“景哥,我好久沒見你皺眉了。”
夜慕景破天荒地不理會夜慕參,對着少年如妖如魔又寒若玄冰的眉眼發痴。
樓上那亮燈的門也在這時打開。座席上的病秧子們朝聖般敬慕地凝望跨出房門的身影。
一位身着羅緞青袍的青年男子款款走下梯子,目不斜視地來到白衣少年面前:“找到了?”
白衣少年伸出一隻過分纖細修長的手,將懷中的紫砂器遞到男人手裏,轉身便離開。
夜慕景失了魂似的要跟上去,卻被一旁獃滯又發狂的病秧子絆住,磕到了地上,差點還破了相。
病秧子們個個都流露着乞求的眼神,想要靠近青袍男人卻又不敢。
青袍男人的目光卻一直跟着白衣少年的身影。
夜慕景揉着膝蓋,着急地朝夜慕參喊:“就是他!快去追呀!”
夜慕參不可置信地反問:“你確定?可是……”
“別可是了,一定是!你……”
夜慕景沒說完,夜慕參便輕巧地繞過了堵在門口的西夏人,出了這莫名其妙的客棧。
開闊的曠野上,白衣少年的身影格外不真實。皎潔的月光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朦朧幽暝,好像他從不屬於這個世界。
夜慕參追了上去:“哎,等等……”
白衣少年置若罔聞,繼續朝北走。
夜慕參加大步伐,擋在他面前:“我叫你呢!”
白衣少年這才停下腳步,卻既不看他,也不開口。好像他既沒有看到夜慕參,也沒有聽見他的喊話。
他之所以停下,只是因為突然不想往前走罷了。
夜慕參好不容易抑住了他的暴脾氣,沉着嗓子問:“你叫什麼?”
白衣少年依舊不看他,只淺淺勾起唇角,側身一轉,又往西邊走。
夜慕參努努嘴跟了上去:“哎……你怎麼這麼目中無人?你知道我是誰嗎?我……”
他及時收住了嘴,改口道,“我看你有些眼熟,你也是漢人吧?說不定就是我一直在找的……”
聽見“一直”二字,少年驀地停下腳步,終於睨了一眼夜慕參。
“只要告訴我你叫什麼就好,不至於……不至於這麼小器吧?”
夜慕參被少年瞅了一眼,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後頸炸裂開來,穿透脊髓——連說話也不利索了。
“你叫什麼?”少年的聲音竟比他的容貌還要冷漠,還帶着些嘲諷意味。
“夜……夜慕參。”這少年的聲音冷到透骨,夜慕參不自覺打了個寒噤。他心中篤定:肯定不是他。
可不知為何,夜慕參又有些期待這人就是。
少年望向西邊天空,不久前還能看到一顆流火紅星的地方,此刻升起一顆淺色芒星。他繼續往前走。
“哎,哎!我都說了我的名字,你這人怎麼……”夜慕參真是連肺都要氣得炸了。他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領,惡狠狠瞪他。
“凌商。”少年輕飄飄吐出兩個字。
“凌……凌商……”夜慕參心頭說不出的怪異,反覆念叨幾遍,又問,“你姓凌?”
少年不耐煩地深吸一口氣,冷眼看着一隻孤雁劃過地平線處。
“怎麼偏偏姓凌……”夜慕參盯着少年矇著紫霧的深邃雙眼,恍惚間手裏抓着的不是這人的衣領,而是一團燙手的星火。
他嘶啞着嗓音,“哈哈,你不是,肯定不是!”
夜慕參鬆開手放了白衣少年:“你倆完全就不一樣嘛……你一定不是……”
他越說越覺得不甘。可少年已經走遠了。
回到客棧,夜慕景牽着兩匹駿馬在客棧門口等着。“怎麼樣?”
夜慕參喪氣地搖頭:“不是。”
“怎麼會呢?我不會認錯的。雖然容貌變了許多,可我不會認錯……”夜慕景又皺起了眉。
“我說了不是!”夜慕參沒好氣地打斷,“我比你更清楚他的樣子。”
“好吧。說不定是我認錯了……”夜慕景跨上馬背,又無奈自嘲,“這家店可真夠陰森的,收的客人非傻即痴。我們就不要自降身份了,走吧。”
“嗯。”夜慕參輕輕踢了馬腹,“景哥,你說他還活着嗎?”
夜慕參轉而自答:“一定活着。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