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疑慮

按照民間的說法，男子只有在娶妻之後才算真正成年。這句話在陳祐琮身上也適用。

自從大婚以來，陳祐琮的變化顯而易見，越來越有主見，作風日漸硬朗。

謝遷甚至覺得，在自己的學生身上，能夠看到他的祖先成祖的影子。當然謝遷本人並沒見過成祖，但是從史書記載當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體魄強健，意志堅定的男子。

陳祐琮原本給謝遷的感覺是謙和儒雅的，但最近這一段時間，陳祐琮在推進自己計劃的時候，卻表現出堅定的信念和無畏的勇氣。

按道理看到陳祐琮的這種轉變，謝遷應該高興才是。勇氣和決斷，是一個成就大業的帝王必備的素質。可如今的謝遷卻完全被憂慮佔據，因為陳祐琮要做的事情太過詭異和突然。

陳祐琮突然迷上了航海和造船，事先一點徵兆都沒有。作為太傅，謝遷也算是看着陳祐琮長大的，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並沒有表現出對船舶和海洋的特殊興趣。

轉變是在半年前發生的。這半年以來，陳祐琮接見最多的是工部的官員。他通過工部，召來了一批大炎最出色的造船工匠，親自與他們探討切磋，據說有時候皇后也會參與。

陳祐琮的計劃雖然還停留在規劃討論的階段，沒有付諸實施，但若照這個勢頭髮展下去，看來重開船廠，再度揚帆是勢在必行了。

然而陳祐琮搗鼓的東西還不止這些。除了造船工匠之外，木匠、鐵匠、玻璃匠、皮匠和裁縫，這些下九流的匠人這半年頻繁出沒於西苑。陳祐琮甚至在西苑專門撥了一個院子給這些人，並派馮浩親自督管。這些工匠整日在這裏勞作不休，卻沒有人知道陳祐琮究竟在讓他們做什麼，連謝遷也不例外。

陳祐琮的這些舉動，引發了朝臣的躁動不安。但是異常執拗的皇帝並不理會朝臣的勸諫，而是一意孤行。

幸而陳祐琮並沒有丟掉勤政的作風，在琢磨這些東西的時候，並沒有荒廢日常政務，這才保持了朝局的穩定。

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從謝遷這裏探聽口風，問皇帝到底想幹什麼。也有人憂心忡忡的向謝遷建議，最好由太傅去規勸小皇帝，讓他切莫玩物喪志，使大炎在衰退之路上越走越遠。

謝遷為此不止一次和陳祐琮深談過，陳祐琮回答道他這些舉動並非只是心血來潮，卻是為大炎的未來和生活在大炎的千萬黎庶考慮才會如此。請太傅稍安勿躁，再給他一些時間，他會讓謝遷親眼見證他努力的成效。

陳祐琮說著這些的時候態度異常誠懇，謝遷思慮再三，最終點了頭。

謝遷其實並不懷疑陳祐琮的誠意。但是，有誠意就能把事情做好嗎？卻是未必。當年，陳祐琮的祖父陳懷慎登基之初，懷着十二萬分的誠意和勇氣御駕親征瓦剌，置自己的安危於不顧，只想將瓦剌拒之於國門之外，以保大炎安泰康寧。但結果卻是如何？戰敗被俘，使整個國家陷入危機，自己也一度丟了皇位。

但是，若是現在就極力阻止陳祐琮去籌劃他的大業，卻極可能會使師徒反目、君臣失和，這也是謝遷所不願意看到的。

所以他打算就按陳祐琮說的，給他一段時間，看他的嘗試究竟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反正現在陳祐琮並沒有大筆動用國庫資材，他找那些匠人過來，也沒花幾個錢，買木材、生鐵、皮革這些原料的錢也都是很有限的。

更何況皇帝和皇后的生活很儉省，省下來的錢，足夠他們僱工匠、做東西了。陳祐琮後宮只有皇后一個，這個皇后不喜歡華服美食，不飲宴、不看戲、不修園子，就弄了個畫院、醫院，卻沒有花國庫的錢，動用的是皇帝和皇后的私產。陳祐琮和皇后的開銷，連當年陳見浚和萬氏的十分之一還不到。

想起來如今的這位皇后，謝遷的心情也很複雜。

當年張惟昭之所以能順利被冊封為皇后，謝遷也是從中出了不少力的。但事到如今，謝遷卻不確定，他這步棋走得到底對不對。

若論在民間的聲望，張惟昭可以算是自大炎開國以來最受老百姓愛戴的皇后了。她之所以受百姓愛戴，最主要的是，在她成為皇后之前，就有過開辦松竹女校，收養孤女的義舉，而在她成為皇后以後，又定期派出她手下的醫女，為貧苦百姓義診。

皇後手下的醫女，主要有兩個來處：飛仙宮和松竹女校。這兩個地方的優秀人才，現在都被張惟昭集中在了那個所謂的“醫院”中，由她親自教導。

這些女孩子，年紀都很輕，最大的也不過十七八歲，各個卻學得一身本事。

她們剛剛開始出門義診的時候，曾招來不少嗤笑。就算是她們師從張惟昭這個名師，但畢竟只是一群十幾歲的小姑娘，能有什麼高明醫術？解決得了什麼問題？有人願意找她們看病嗎？

然而第一輪義診開始，就有不少患者上門，尤其是女性患者。第一，因為這些醫女看病不要錢，抓藥雖然要付錢，但葯卻很便宜，品質又好，因此吸引了不少平時看不起病的人過來。第二，這時候衛生保健的觀念很弱，大多數婦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婦科病，卻羞於向男大夫開口。有女醫生來給她們診治，真是如雪中送炭一般。

這些醫女最有口碑的，還是接生。這半年以來，她們義診期間，曾為幾十名婦人接生過，從未出現過一例嬰兒夭折，產婦猝亡的現象。在生育就像過鬼門關的大炎，這簡直堪稱奇迹了。

張惟昭對自己學生們的表現很滿意。義診其實就是她們的實習。而她們沒有辜負張惟昭的期望和她們自己的努力，交出了一份好成績。

因為義診的口碑出乎意料的好，漸漸不再只是那些貧苦婦女願意找這些醫女診治和接生了，富貴人家的婦人也開始想辦法請這些醫女上門。

這正是張惟昭所期待的結果。因為只有被上流社會接納了，新的醫療衛生觀念才會有效地傳播出去，而且，才能賺到錢。能賺到錢，這套模式才會有更多人仿效，才可以持續發展下去。

針對富貴人家的婦人，張惟昭制定了不同的規劃，除了產育，婦科，還有許多美容養顏的方略，包括葯補、食療、護養和美妝。

這諸多方略一經推出，引得許多婦人趨之若狂。其他的先不說，最受歡迎的項目一是接生、二是美容養顏。

接生乃是關乎生死的大計，自然是最受重視的。美容養顏，也是貴婦嬌女的剛需。尤其是這些醫女的化妝技術，幾乎能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哪家女子若是在出嫁、及笄，或是飲宴做客的時候，請來一位醫女化妝及隨侍身旁補妝，當日肯定能收穫許多關注和讚美。

儘管有一些腐儒衛道士，對這些醫女的行徑非常看不慣，認為她們以未嫁之身拋頭露面是十分不合禮法的舉動。看病要望聞問切，有時候還要裹傷、針灸，少不了與病人身體接觸。一個女子接觸過那麼多男子的身體，這不是與倡優無異嗎？皇后怎麼能指使自己調教出來的學生做這樣的事情呢？

那些請這些醫女上門的婦人也是行止不當。這些醫女不清不楚，請她們來看病、接生，又做什麼美容養顏，平白玷污了家風。

但是這些腐儒罵歸罵，卻沒法阻擋婦人們對這些醫女的追捧。要請這些醫女上門，要提前許久預約輪候。因為這些放出來實習的醫女就那麼五六個人，而京城是世家大族雲集之地，需求量遠超供給。

對於皇后的這些舉措，謝遷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評價。謝遷受的是正統儒家教育，若從儒家婦德的角度出發，張惟昭的許多舉動堪稱離經叛道。但儒家不止有婦德，仁義才是最核心的部分，若從這個角度出發，張惟昭的舉動卻是大大的善行。

但無論張惟昭手下的醫女有多受歡迎，這都不是謝遷關注的核心點。謝遷最擔心的是，張惟昭對陳祐琮的影響。

謝遷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陳祐琮對航海的興趣，是被張惟昭一手挑起來的。謝遷在張惟昭被冊封為皇后之前，就試圖從各種渠道了解，張惟昭這一身奇異的醫術和道法是從哪裏來的。張惟昭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她幼時師從一個從西域來的僧人，學習了很多源自歐羅巴的異術。而且，張惟昭曾與太皇太后和皇帝，多次談論過歐羅巴。

陳祐琮很可能就是被張惟昭的言辭迷惑，對大炎之外的世界充滿了憧憬，如今才想重建船隊，遠航西洋。

但是，只有陳祐琮這樣的熱血青年，才會相信外邊的世界充滿了奇迹。而像謝遷這樣歷盡滄桑的中年人，卻知道家門之外有多少危險。謝遷覺得，中土之外的蠻夷之地，根本不值得花那麼大力氣去探索。大炎土地廣袤，把這片土地治理好，才是他們君臣應該協力完成的事情。

當年，他之所以極力幫助陳祐琮完成心愿，立張惟昭為後，是覺得張惟昭儘管有過人的本領，但總體而言尚在可控的範圍內。這些本領往好的方向說，能讓張惟昭成為陳祐琮的賢內助；往壞的方向說，頂多是讓她在宮廷內鬥之中佔盡上風，成為一個專寵的皇后，並不會再帶來更多的問題了。

但沒有想到，張惟昭居然有這樣的能耐，鼓噪陳祐琮啟動這樣大的一個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