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秉燭夜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秉燭夜談

張惟昭在坤寧宮中遣走眾人,枯坐窗前。

雖然她的身體坐着一動不動,但是內心卻正是狂風漫卷,天翻地覆。

其實以前張榮鯤、太皇太后和陳見浚都曾經猜測過她是個“有來歷”的人,但出於對神鬼天道的敬畏,他們並沒有深究這個“來歷”,而是接受了張惟昭所說的,童年時期曾經接受西域洋和尚教導,學到很多奇異本領的解釋。

這個時代資訊不發達,人們消息閉塞,所以對“異域”、“奇人”還抱有許多幻想,因此張惟昭的這套說辭還是比較容易被接受的。

但這套說辭應付別人可以,應對陳祐琮就不行了。他是與張惟昭朝夕相處,休戚與共的人。張惟昭所隱藏的這個重大秘密,就好像是他們“房間裏的大象”,大象一直都在那裏,只是一開始他們自欺欺人,假裝這個龐然大物並不存在,但是,現在陳祐琮拒絕再保持沉默。

張惟昭了解陳祐琮的感受。如此親密的人,卻在“從何而來”這個根本問題上向對方保守秘密,帶來的傷害是很直接的。

陳祐琮的父母和祖輩是誰,他是怎麼出生、怎麼長大的,他的痛苦和夢想是什麼,以及他日常生活中的許多、許多小細節,張惟昭都一清二楚。

但是張惟昭的父母和家族,她的出生、成長,陳祐琮卻一概不知。他所知道的只有張惟昭師從張榮鯤以後的種種經歷。

陳祐琮如果只把張惟昭當做他的高等妃妾,那麼只要張惟昭是清白的、安全的,能夠依從他、取悅他,張惟昭自身的種種情狀、所思所想他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陳祐琮卻是把張惟昭當做他此生唯一的伴侶,他要的是相互信任、相互扶助,心意相通。因此張惟昭的隱瞞對他來說就是難以忽視的痛苦。

可是,真的要一一據實回答陳祐琮的問題嗎?

想到這裏,張惟昭內心又是一陣緊縮。這是一個敬畏鬼神的時代,陳祐琮就是在這種文化氣氛的浸染下長大的。而且,他受到的儒家教育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就是對鬼神要敬而遠之,不討論,勿沾染,而張惟昭,恰恰就是怪力亂神。假如他知道她只是因為不知名的原因闖入這個世界的一縷幽魂,他還會這麼願意親近她嗎?如果他和她日益疏遠,假以時日,他會終究容忍不了她的存在,想要除掉她嗎?

作為心理醫生,張惟昭對人性的複雜多變有着充分的洞察。人對自己不能了解的人和事有着強烈恐懼和抵觸,在這些情緒的掌控下,人會做出許多極端的事情。比如歐洲人在剛剛抵達美洲大陸的時候對土著的殺戮,因為根本沒有把這些和自己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人當人看。再比如歐洲中世紀的焚燒女巫運動,因為不理解巫術的知識體系,所以非常恐懼。

儘管張惟昭深信陳祐琮是一個善良、包容的人,但是她仍然不能確定陳祐琮知悉她的真實來歷之後的反應是什麼。

畢竟在張惟昭的認知里,許多傷害就是打着維護善良和正義的名義進行的。她上一世就是被當做異端燒死的,燒死她的那些人並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反而覺得自己維護了神明的尊嚴和道德的清潔。

張惟昭設想了她對陳祐琮吐露實情之後的種種可能。最好的一種是,陳祐琮能夠理解和接納她不平常的經歷,分享張惟昭從前世帶來的經驗和學識;其次,他不能理解,但是可以接受,就當是聽了一場黃粱大夢,聽完后,該幹嘛幹嘛;再次,他會抗拒和排斥,和張惟昭疏遠,對她進行幽禁或驅逐;最差的一種情況,是他會恐懼和憎恨,要忍痛消除異端。

張惟昭試圖給出一個理性的評估,這幾種情況的可能性各占幾成。但是,她發現她理性不了,想到陳祐琮會對她冷面相向,或者憎惡恐懼,她都覺得心如刀割。

張惟昭在坤寧宮裏,從下午一直坐到傍晚,腦中不斷反覆思慮。在杜仲和薄荷的一再催促下,好歹吃了些東西,又開始坐回去發獃。

杜仲她們並不知道帝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敢多嘴,只悄無聲息地在外邊守候着。

張惟昭越想越覺得心思紛亂,她知道自己已經走進了誤區。好吧,既然她的大腦無法告訴她,怎麼做才是最好的選擇,那就看看自己的心是指向哪邊吧。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裏默數呼吸。當她把自己的注意力錨定在呼吸上的時候,其他那些紛繁蕪雜的思緒默默退散,留下一片澄明的心田。

當那些憂慮恐懼退潮之後,一個念頭從張惟昭的心湖深處升起,越來越鮮明:她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給陳祐琮,不管結局如何!

誠然這是一個很冒險的舉動。但是,自從空降到大炎以來,張惟昭已經經歷過許多風險,每一次她都不曾退縮,而是迎難而上,依靠自己的勇氣和力量,化解危機,活了下來。

她並不相信天命註定,也沒有把握自己一定會贏。她只是天性里有着熱愛冒險和不服輸的精神,難以容忍卑躬屈膝、苟且偷生。

這一次之所以她會有這麼多猶疑和恐懼,是因為她不想失去陳祐琮。在不知不覺之間,她已經和陳祐琮血脈相連,如果因為這件事而疏離,硬生生地把彼此撕扯開,雙方都會血肉模糊。

但是,有些事情是無法逃避的。不管有多少恐懼,該來的都會來。與其搖擺不定,任這段關係在懷疑中逐漸壞死,不如坦然面對,之後有什麼樣的後果,就去承擔什麼樣的後果罷了!

一念到此,張惟昭睜開了眼睛,轉過身,不再猶疑,徑直向外走去。她推門的聲音驚醒了依在門外廊柱上打盹兒的薄荷和南星,兩個人見張惟昭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前走,連忙跟了上來:“娘娘您要往哪裏去?”

“乾清宮。”張惟昭簡單明了地說。

聽說是去乾清宮,薄荷和南星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在後面跟着。

剛剛走到院子中間,卻見院門外大步流星走進來幾個人,打頭的一個,正是陳祐琮。

張惟昭的腳步慢了下來,停在院子中間,陳祐琮的腳步卻越來越快,幾步走到了張惟昭面前。

兩人雙目對視,張惟昭能夠看到陳祐琮瞳孔中似有星光在閃爍。

“你……”

“我……”

陳祐琮和張惟昭同時開口,卻又同時止住了聲音。

四周的隨從悄然退散。

最終還是陳祐琮先開了口,他雙手握住張惟昭的雙臂道:“我來是想和你說,你不想說的事情就不必說了!是我不好,不該強逼你開口。如果有一天,你想跟我說,我會洗耳恭聽。但若你不願開口,就不用勉強自己。就算這輩子都不想說,也沒有關係。這都不會損害到你我情誼的一絲一毫!”

張惟昭靠近過來,抱住了陳祐琮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掩去了自己眼中的濕意。

只稍做停留,她就抬起頭來,鬆開陳祐琮的腰,轉而牽着他的一隻手,對陳祐琮說:“跟我來!”

兩人來到殿中,張惟昭吩咐人把燈燭燃亮,備好茶水點心,拿來特製的硬紙和炭筆,她準備和陳祐琮秉燭夜談。

這一夜過後,是生是死,隨它!

見張惟昭這樣鄭重其事的樣子,陳祐琮不由也挺直了背坐好,他知道張惟昭要說的東西非同凡響,因此打疊好了全幅精神準備着。

張惟昭在几案的另一側坐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索性不去想了,衝口而出道:

“我來自異世,本不是這個世上的人。”

陳祐琮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張惟昭也屏息不語,看着陳祐琮。

過了一瞬,陳祐琮一擊掌道:“果然如此!我猜得不錯!你是仙人到凡間歷劫的對不對!”說著滿眼星星地看着張惟昭。

陳祐琮自登基以來,努力擺出老成持重的態度,一言一行都十分穩健。這時候突然露出一副小迷弟的樣子,張惟昭也是很無語了。

她想了一想,解釋道:“我不是仙人,我也不是從仙界來。你知道佛家講說,有三千大千世界,這宇宙原是由不同的世界構成的。我來自於一個和大炎不同的世界。”

張惟昭沒辦法說我來自於你的後世,因為大炎並不存在於張惟昭所知道的時間軸上。大炎存在的時空,應該是與張惟昭原來的時空,同屬於一個時間樹,但隸屬於不同的分支。說平行時空似乎更恰當一點,但是陳祐琮恐怕並不理解什麼是平行時空,所以張惟昭就借佛教的三千世界來說事。

陳祐琮眨着眼睛,消化着張惟昭發出的信息,然後發問道:“你原來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你是怎麼來到大炎的?”

張惟昭知道最關鍵的問題到了,事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只看她回答完這個問題,陳祐琮的態度就知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原來世界的樣子,我會慢慢告訴你。我來到大炎,是因為被烈火焚燒而死,死去之後,卻發現自己在大炎這裏一名孤女身上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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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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