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黑暗中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在黑暗中

到了傍晚,用完晚膳,陳祐琮和張惟昭道御花園裏散步。兩人都不喜歡伺候的人靠得太近,所以石燕和馮浩他們只遠遠地跟着。

又近月半,月亮剛剛升到天邊,看起來又大又圓,泛着淡黃色,上面的暗影部分也清晰可見。

張惟昭不由發出感嘆:“月亮好像一大塊圓奶酪啊!”

她學醫出身,對詩詞歌賦沒啥感覺,看到美景也想不到什麼纏綿悱惻的詞彙,只會用些最直白的比喻。

陳祐琮奇怪道:“什麼是奶酪?”

張惟昭突然卡殼了,她這才想起來,這個時代並沒有那種她在後世常見的奶酪,只有一種近似奶酪的食物叫做酥酪,是鮮牛奶加上冰糖用小火慢蒸出來的,有時候也會放些玫瑰花醬或者杏仁兒。

她含糊道:“其實和酥酪差不多,在我的家鄉叫奶酪。”

陳祐琮覺得奇怪,因為酥酪是純白色的,現在的月亮明明帶着一種朦朧的黃色,看上去並不相似。

兩人相處久了,陳祐琮發現,張惟昭經常會說出一些陌生的名詞,或者他不怎麼能聽懂的話,聽起來明明發音也並不古怪,但是那些字詞組合在一起他卻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其實沒有成親之前,也有過這種情形。每次到這種時候,陳祐琮都有一種無力感,好像無論他怎麼樣向張惟昭靠近,總是和她隔了一層。

以前他總以為,這是因為他們之間有着太多人為阻隔,只要他足夠努力,他們終究能夠排除一切障礙,親密無間,心意相通。

如今他終於如願以償,兩個人確實親密無間,心意相通。陳祐琮非常喜歡這樣的狀態。那麼多年,他在紫禁城看似活得尊貴無匹,實則卻異常孤獨,危機四伏。

而張惟昭的到來,讓他的生活變得飽滿而充實。尤其是忙碌了一天之後,兩個人放下床帳,皮膚緊貼,相擁相偎的那些時刻,讓陳祐琮覺得自己幾乎要在這強烈的幸福里融化了,開心得幾乎要有負罪感。因為在這紫禁城裏,有着太多的悲苦和不幸,而他卻何其有幸,能夠日日和自己心愛的人相擁而眠。

但是,在這強烈的幸福感中,卻總是夾雜着一些不安。因為就算是他每晚都把張惟昭緊緊抱在懷裏,他還是覺得張惟昭身上總有一些東西他難以企及。似乎她的一部分,被儲存在一個神秘的領域裏,而這個領域是陳祐琮永遠也無法進入的。

現在張惟昭突然又用奶酪來形容月亮,這個東西陳祐琮很陌生,但張惟昭說起它來的語氣卻好似無比熟悉,還帶着一些不易察覺的悵惘和懷念。這種悵惘的情緒也許張惟昭自己都沒察覺到,但陳祐琮對張惟昭是那麼關切,馬上敏銳地捕捉到了。

只是一個陌生的詞彙,代表着一個陳祐琮不曾見過的東西,這看似不是什麼大事。但這個事件卻不是孤立的,而是與許多類似的事件構成了一個網羅,有時候會把陳祐琮勒得有點透不過氣來。

兩個人本來並肩而行,陳祐琮這時突然伸出手來,緊緊握住張惟昭的手。彷彿如果不用這種方式牽絆住她,她就會突然消失無蹤。

張惟昭也回握住陳祐琮。

感受到了張惟昭的回應,陳祐琮才暗暗鬆了一口氣,心裏踏實了很多。

“你家鄉的奶酪,也和酥酪一樣的做法嗎?”陳祐琮問。

張惟昭覺得陳祐琮今天對奶酪特別執着。她想了一想答道:

“有點像用牛奶製成的豆腐。通常是鹹的,並不像宮裏一樣做成甜食。宮裏的酥酪更軟滑,要用勺子盛着吃。奶酪則可以切成塊方便攜帶。”

“是不是就是蒙古人吃的奶豆腐?”陳祐琮問。

“應該是的。”張惟昭笑道。

陳祐琮這才釋然。因張惟昭早年說過,她的家鄉在大西北,所以陳祐琮覺得在那裏接觸到西北游牧民族常吃的奶豆腐也不稀奇。只是最近這段時間,並沒有再聽張惟昭提過她的家鄉了。

“你的家究竟在哪個州,哪個鎮?要不要悄悄使人去找找家裏還有什麼人?”陳祐琮柔聲問道。

張惟昭鬆開了與陳祐琮相牽的手,眼睛望向月亮,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道:“不用了。找不到的,不必費事了……”

語氣平淡。但不知為什麼,卻聽得陳祐琮心裏面十分難過。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提起這個話題。剛想找些開心的事情彌補一下,卻聽張惟昭說:

“我有點走累了,我們回去吧。”

“好!”陳祐琮應道。

實際上,陳祐琮知道,張惟昭體力很好,根本不會因為走這點路而覺得累,但他並不去戳穿她。

快要走出御花園的時候,張惟昭突然說:“明天我想去飛仙宮葯庫整理一下藥材,就不陪你去上朝了,好么?”張惟昭還有好些東西放在飛仙宮,那裏就好像是她的別院一樣。

陳祐琮的腳步停了下來:“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了什麼?”

張惟昭奇道:“跟我說什麼?”

陳祐琮笑道:“沒有什麼。”

如果不是有人向她“勸諫”,跟她說帝后要相敬如賓,不適合像尋常小兒女一樣如膠似漆,那就是因為自己提起了她的家鄉,觸動了她的愁腸,所以她才突然想要找機會獨處吧?

陳祐琮又緊緊牽起了張惟昭的手,兩個人沉默着走回了逸仙殿。

當晚仍然是相擁而眠,但陳祐琮的心裏不再純然是滿溢的幸福,而是無端生出了些許痛苦的滋味。

他知道在有些時候,他對張惟昭的需求近乎貪婪。並且,他也覺得張惟昭對他有同樣的需求。但是,現在她卻說想自己去飛仙宮呆一天,晚膳的時候回來。

陳祐琮覺得這會是很漫長的一天。

第二天,張惟昭果然沒有再跟着陳祐琮去上朝,而是帶着石燕和杜仲回到了飛仙宮。

陳祐琮去上早朝的時候,朝臣們看到皇后的鸞轎並沒有跟在皇帝的御輦之後,不禁鬆了口氣。

但是陳祐琮很明顯今日比往常嚴肅了許多,臉一直是板着的。獨自用午膳的時候,也是潦草從事,吃得很少。

張惟昭在飛仙宮午飯也只吃了一點點。

陳祐琮猜的不錯,他關於奶酪和家人的追問,確實觸動了張惟昭的鄉愁。其實張惟昭的鄉愁一直都在,每隔一段時間,張惟昭都會充滿悵惘地回想起自己從前的生活,有時候這種悵惘會異常強烈。

但這通常不會影響到張惟昭的工作。還住在飛仙宮的時候,張惟昭有獨立的時間和空間去處理自己的情緒,然後能以平穩的心態去承擔起“醫心”的工作。

是的,心理醫生也是血肉之軀,也會有自己的情結和情緒。實際上,成為心理醫生的前提,就是要學會處理自己的情結和情緒,並用這種經驗去幫助別人。用一句在心理醫生當中很流行的話說,就是“修通自己”。

那種認為心理醫生應該像神一樣充滿大愛,無私無我的觀點,只是一種天真的幻想而已。

張惟昭處理自己“鄉愁”的方式,不是想辦法去驅散它,而是擁抱它的存在,讓它與自己共存。

她是需要這種“鄉愁”的,因為她不想忘記自己的來處,忘記自己在那一世具有的做人的基本信條,和那些她用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學會的治療技術。

這些東西,是構成她這個人的重要部分。而只有保持這些部分,她才不會迷失在時間的洪荒里。

在這之前,她就是出於對自我的堅持,才能夠有力量與金鈴兒發出的死亡威脅相對抗,與陳見浚抵死糾纏的情緒保持距離。

而現在,她同樣也是出於對自我的堅持,才不會迷失在帝王的“盛寵”以及與此相伴生的顯赫與富貴里。

只有這樣,她才能夠確認,她與陳祐琮的相遇,是兩個純粹的靈魂的相遇,而不是一方諂媚、另一方恩賜。前者是兩個對等的人之間的關係,而後者是奴才和主子的關係。

但是,現在張惟昭卻遇到了一個問題。就是她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她的“鄉愁”,與陳祐琮之間的關係。

她身上帶有許多從前世帶來的印記,而且她自己也不打算拋棄這些印記。以往碰到其他人詢問,包括張榮鯤、太后和陳見浚,她都可以說,這是她在她的家鄉學來的,到此這個話題基本上就可以打住了。

但是面對陳祐琮的時候不行,兩個人太親密了,而陳祐琮又是一個特別敏銳的人。他已經覺察到她在向他隱瞞着一些什麼,而這些隱瞞已經開始讓他痛苦了。

作為一個現代人,張惟昭可以輕鬆地講出,即便是親密伴侶也可以有自己獨立的空間,保留有自己的私隱這樣的話。

但是,她實際上的感覺卻是,她每次因為要向他隱瞞而說謊,都會感到壓抑和痛苦,因為她不能在所愛的人面前坦誠自己,不能讓對方看到自己最真實最核心的部分,就等於是把自己隱藏在了黑暗中。

而陳祐琮也會感覺到痛苦,因為這種隱藏對於他來說就是遠離和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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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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