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吞噬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吞噬

?如今陳見浚和金鈴兒的關係,名義上是皇帝和寵妃,實際上卻更像是母子。

金鈴兒知道陳見浚這段時間經受了重大挫折,才會如此頹喪。

陳見浚就如同一個向外探索的幼兒,他喜歡上了某樣東西,但卻怎麼也要不到;他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卻怎麼也走不進去。因此他倍感挫折、痛苦無比,就要回家尋求母親的安慰和庇護。

而母親會容納他,給他提供棲息地,供他療傷。

但和真正的母子不同的是,在家庭結構正常的情況下,母親不會計較孩子曾經拋下自己去向外探索的行為;在他療好傷痛之後,會鼓勵他繼續走出去,開始新的探險。

而金鈴兒,看着躺在床上的陳見浚,一針一針縫着他的衣衫的時候,冷笑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了,他終於耗盡了力氣,再也沒力量向外折騰了。

陳見浚自己也做出了一副斬盡塵緣的姿態。他不僅不再進入後宮其他妃子的寢殿,甚至還解除了飛仙宮的禁足令。

太子和張惟昭的一切,似乎他都不想再過問了。連太后那裏,他也去得少了。即便去了,也就問了安就出來了,前後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渾渾噩噩地渡過了整個正月,到了二月,天氣開始轉暖的時候,陳見浚才稍稍恢復了幾分力氣。

皇貴妃卻從春節開始就精神氣十足,端喜宮也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宮前宮后的柳樹剛進入二月就開始發新芽,梨花早早打上了花苞。安喜宮裏的人都說這是預示着娘娘春風得意的好兆頭。

紫禁城裏有眼力勁兒的人都開始卯着勁兒地討好皇貴妃。不說別的,就說西廠提督的位置,自汪直死了之後還一直空着呢。誰能得了皇貴妃娘娘的青眼,誰就有可能青雲直上。

皇上現在對什麼都是懶懶的,這個職位空缺了那麼久,都還沒有補上。估計也只有皇貴妃娘娘能說得動他了。

果然,最後一個叫梁芳的人脫穎而出,成了皇貴妃娘娘跟前的紅人,如願補上了西廠提督的位置。

新的提督引來了朝野的注目。梁芳其實大家並不陌生,他原本是皇帝內藏私庫的掌事太監,精通數算,胸有丘壑。

他和前任汪直很不相同。汪直對上恭順,對下狡詐多疑,狂妄狠厲。而梁芳,無論見了誰都是一副笑模樣。

有人詫異,怎麼西廠這樣的地方,倒找了這樣笑面佛一樣的人來主事?

有通曉內情的人就回答,越是笑得和善的人,整起人來恐怕更狠。這不是笑面佛,這是個笑面虎。

西廠本直屬於皇帝,首領應該是皇帝最得意的人。但陳見浚對梁芳無可無不可,任命他都是皇貴妃的主意。

對於皇貴妃插手政事,陳見浚一點也不吃驚,他知道金鈴兒就是這樣的。他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他心裏明白,只要自己還回來找金鈴兒,出現這樣的局面就是必然的。

不向你索求的人,不會聽你的話。聽你話的人,就會變着法地向你各種索求。這是陳見浚總結出來的人生經驗。

所以,隨便吧。人這一輩子就是這個樣子的。陳見浚一派漠然地想着。

金貴妃變金皇貴妃,梁芳上台主掌西廠,對這些變化反應最激烈的是太后。

太後過了年,就開始犯眩暈症和耳鳴。太醫過來診治,說是憂慮過甚導致,只要放開心結,安閑自在度日,就可好轉。

太后只是擰着眉頭不言語。她現在哪有什麼安閑自在的日子好過?

陳見浚前陣子想納張惟昭做妃子,沒能如願,轉頭就去找金貴妃了。找了她反倒罷了,還晉陞她為皇貴妃,任命她的親信為西廠提督。金皇貴妃現在在後宮權勢威赫更勝從前,把她這個太后都給壓下去了。

太后倒不是要和一個妃子爭長短,只是這金鈴兒,現在已經知道了太子早已獲悉生母身死的真相,依金鈴兒的性格,肯定要對太子出手,為自己和金家的將來剪除後患。皇帝怎麼能這麼糊塗?難道真要置太子的安危於不顧了嗎?

太后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皇帝來的時候跟他嘮叨,讓他不要縱貫着金氏和金家人,以免危害朝野。而且,對太子也不好。太后更深的道理也說不清楚,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

陳見浚木着一張臉說:“等我死了,他就好過了。現在他日子不好過,不是因為皇貴妃,就是因為多了一個我擋在前面。別心急,不用等太久了。”說著站起來走了。

太后氣得倒仰,在眩暈和耳鳴之外,又添了胸口痛。

因為張惟昭現在已經解除禁足,可以在宮裏自由活動了,太后就召張惟昭來為她診治。

張惟昭來給太后把了脈,開了葯,又取出針囊為太后施針。

太后在張惟昭給她施針的功夫,就把皇帝說的氣人的話跟張惟昭學了一遍。

張惟昭並不去勸解太后,而是時不時提一兩個問題,讓太后盡量多說一點,以此來紓解情緒。

張惟昭施針過後,太后很快覺得原本沉得像灌了鉛的腦袋輕鬆多了,胸口的鬱氣也消散了很多。不由贊道,張惟昭的醫術經過這幾年的磨礪更勝從前。

張惟昭經過前段時間在飛仙宮的閉門修行,悟出了更多將這時候的醫藥和後世的醫學技術結合的門道,醫術確實更勝往昔。

但更重要的是,經過了這些浮浮沉沉之後,張惟昭的心性更堅韌沉厚了。所以有她幫助太后紓解情緒,加上針灸治療,很快減輕了太后的癥狀。

但是張惟昭對太后的身體情況並不樂觀。她只能減輕太后的病痛,並不能消除病因。太后焦慮過度,而這種焦慮並不是可以靠一兩句寬慰開解得了的。

金貴妃,不,現在應該說是金皇貴妃了,就像是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散發著死亡威脅。

這些威脅不止是針對太子的,也影響到了太后,皇帝,甚至後宮的每一個人,包括張惟昭自己。

金鈴兒之所以能夠有這麼強的攻擊性,因為她吸收了陳見浚的能量,為她所用。

多年以來,她利用陳見浚對她的依戀,不斷吞噬着陳見浚的活力。

陳見浚也曾通過各種方式來掙脫,但最終卻還是抵抗不過內心的黑洞:他總要找一個可以徹底依附和糾纏共生的人,只因他早年的時候太過缺乏安全感和母愛。

陳見浚曾經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不一樣的路,就是和張惟昭在一起。但是他卻慣性地要用曾經和金鈴兒糾纏在一起的方式去和張惟昭糾纏。

但是張惟昭拒絕這種糾纏,而是希望和陳見浚保持各自獨立的空間,一起去面對他的問題。他們需要的是結盟與合作,而不是毫無縫隙地生長在一起。但是這種嘗試最終失敗了。

張惟昭覺得嘗試失敗的最終原因是:陳見浚是皇帝,他的權力太過巨大,可以輕易破壞治療規程。而對一個人的治療,必須要遵守一定的規程才能起效。這個規程可以做一定程度的調整,但不能任意廢除。

然而陳見浚卻不願意麵對漫長而痛苦的治療,希望有捷徑可走。他希望有一個人,帶着全然的愛和救贖降臨在他身邊,只要這個人願意愛他、陪伴他,從此他就會遠離一切痛苦,再也不會抑鬱,從此生活在人間樂土。

而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這是無數身處痛苦中的人們所共同擁有的幻想,所以就有了神。

但張惟昭很清楚自己不是神,她沒有神力玉手一揮,就此抹除陳見浚一切的苦難經歷。

當張惟昭不遵從陳見浚的安排的時候,陳見浚就徹底停止了治療,轉身又投入到與金鈴兒的共生糾纏中去了。

為此他放棄了活力,放棄了發展,變得像嬰兒一樣虛軟無力,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夠得到像嬰兒一樣被母親呵護備至的待遇。

這种放棄中也隱含有深深的絕望。所以他才會對太后說等他死了一切都好了。

張惟昭覺得他說這句話並不只是為了和太后賭氣,他是在實話實說。他放棄了與死亡對抗,而任由死亡的藤蔓抽枝發芽,一點一點將他纏繞吞噬。

他知道金鈴兒的殺傷力,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等我死了,後來的人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只能做到這些了。陳見浚疲倦地想。

陳見浚感到自己的心是木的,太后的焦慮,太子和金鈴兒之間的仇怨,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感覺不到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事隔多天,張惟昭終於又可以出宮探望師父和自己的那些學生了。多日不見,這些小姑娘們都長高了不少,也長了不少本事,這讓張惟昭很是開心。

從學校回到玄妙觀,師徒倆相對談天。說道宮裏的這些人事起伏,張榮鯤少見地皺起了眉頭,道:

“為今之計,我覺得你還是設法離開京城為妙。”

張惟昭沉吟半天無語,在心裏疾速思考。

過了半天,她才回答道:“師父,我覺得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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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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