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山上草木繁盛,蚊蟲也多,秋儀之一路走回住所之後,身上已被吸血的蚊子大大小小咬了十來個鼓包,真是奇癢難忍、抓耳撓腮。
他見屋中只有溫靈嬌一人就着燈光在看一本不知什麼書,便將上衣脫下,露出一身綴着一點一點紅色腫塊的白肉,招呼道:“靈嬌,快過來給我撓撓。”
溫靈嬌聽了一笑,放下書本,緩緩走了上來,一雙玉手在秋儀之背後一擱,便讓秋儀之後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一聳,說道:“你也真是的,現在毒蟲都出來了,這裏好好的屋子,我派人在四周點上艾草,一隻蚊子也沒有的。你偏要選在涼亭里做事,被咬了這麼許多腫包……真是活該!”
秋儀之蹙眉道:“原本以為山上能夠稍微清涼些的,卻不料比洛陽城裏也涼快不了多少。這麼大熱的天,屋子裏本來就悶氣,再點了艾,還能住人嗎?”
溫靈嬌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要是荷兒在就好了,她懂得配一種藥水,撒在屋子門窗邊框上頭,什麼蒼蠅蚊子,都不敢進來。就是她現在不知身在何處……”
秋儀之見溫靈嬌眉眼之間似乎有些哀怨,便笑道:“我這不是聽了你的吩咐,把她許給李勝捷了嗎?她現在跟着李勝捷,不知是在海上逍遙,還是在東瀛享福,只有別人伺候她的,再也不會去伺候別人的了。這可是個再好不過的歸宿了,你怎麼又不滿意起來?”
溫靈嬌又幽幽說道:“她是得了解脫了,我羨慕還來不及,怎麼會不滿意呢?倒是你,答應了跟我歸隱田園的,現在弄到這座蚊子山上來住,每日不停地辦事見人,想這樣矇混我嗎?”說著,便用手在秋儀之肩上一拍。
秋儀之一伸手,握住了溫靈嬌的手,說道:“我這人一生不知騙過多少人,可就是沒有騙過你。我心裏也想當個逍遙隱士,可之前為替義父、三哥報仇,得罪了太多的人了,沒有妥善安排就退隱下去,當的可不是什麼逍遙隱士,而是提心弔膽的逃犯。”
秋儀之這話確有幾分道理,溫靈嬌聽了,細白的牙齒不禁咬了咬下嘴唇,問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要怎麼樣個妥善安排法?”
秋儀之沉思道:“軍政這邊我已經差不多安排妥當了。我手下十八個山賊親兵倖存下十一個,兩百鄉勇團練活下來一百一十五人,我都提拔起來,充任各處軍官,滿夠用的了。一南一北兩個地方,嶺南道派左將軍韋護去鎮守,韋護資格老,雖然並不完全聽命於我,好在鄭鑫得罪他不輕,派他去是十分放心的。幽燕道那邊現在兵力空虛,我打算把鄭鑫在山陝募集的那些兵馬,打散了編製之後安排到幽燕道去,就讓趙成孝統帥,這樣既解決了心腹之患,又能充實北疆的兵力,兩全其美。趙成孝是自己人,我們退隱以後,說不定還可以到幽燕去住些日子呢……”
溫靈嬌聽秋儀之說起幽燕道就沒個完,沉默了一下,忽然問道:“憶然郡主給你生的那個兒子呢?你要不要也接到幽燕道去?”
秋儀之是個聰明人,品味出了溫靈嬌話語之中的幾分酸意,也知道女子之間這分醋意解除起來比打幾個大勝仗更難,便只當沒有聽出她話中之意,自顧自說道:“達利可汗以為將憶然母子扣在自己手中,便能夠要挾我,安心將兵馬借給我。可他卻沒料到,他這兩萬精騎,已成了我的人質。現在渤海鐵騎的糧草都由我在供應,只要斷糧三天,他們就只能殺馬自給了。到時候,達利便只能用憶然母子來跟我交換這兩萬人馬。雖說這些鐵騎本就是他自己的,不過用一對婦孺交換這龍精虎猛的兩萬騎兵,也是蠻值得的了。”
溫靈嬌原本還有些醋意,聽秋儀之這麼一說,心中卻是一寒:一個是從小跟他青梅竹馬長大的女伴,另一個則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兒子,居然也被當做籌碼交換來、交換去,未免有些太心狠了些了。
秋儀之卻還在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說:“我是行伍出身,武備上面自然是沒有太大的問題,可在文官裏頭根基太淺了些。讀書人的心思太細,有的骨頭軟、有的骨頭硬,現在辦事的那些高官,除了林先生,我一個都捏不住。想着皇帝登極之後,新開科舉,讓林先生做主考官,收羅一匹新進的讀書人入朝,慢慢提拔起來,再怎麼快也要三四年時間。這點時間裏頭,只能暫時用前朝的老人了。”
他又掰着手指數起來:“鄭庭航這人不錯,就是太耿直了些,未必心服於我,我先提拔着用用,等有了合適人選再想法子逼他辭官退休,或者找個閑差榮養起來。黃萬剛是我一手推薦上去的,做個一年半載的巡撫之後,便能陞官起來噹噹刺史、尚書什麼的。許容這人原本是鄭鑫的門人,明面上雖然效忠於我,可暗地裏卻不知是什麼心腸,這人不能重用,也不能隨意懲處,尋個機會把他調到個沒有實權的閑差上頭去也就行了。施良芝這個人我最看不上眼,可眼下還有義父的大殮要辦、新皇帝的登極典儀要辦,還少不了他,只有先用着,等有人能夠替換他,看我怎麼收拾他!楊尚章不能留在嶺南道,我要立即把他調到中樞里來,他的兒子楊瑾還在我手裏,讓他們父子團圓的話,總該多少對我有些感激了吧?死了的三哥府裏頭那些人,大多同我一條心,是可以用用的,卻也不能完全放心,難啊……這些人全部甄別一遍,再安插上去,又得要三四年的時間……”
“還要三四年啊……”溫靈嬌一嘆道,“等過了這段時候,大約也就能辭官歸隱了吧?”
秋儀之卻道:“到了那個時候,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是我的人,我就要將鄭起給廢黜了。”
“什麼?你說什麼?”溫靈嬌聽了一驚,“你說你要廢黜皇帝?”
秋儀之點了點頭,說道:“沒錯,鄭起畢竟是鄭鑫的兒子,他恨我可謂恨之入骨,不過是他現在手裏沒有兵權、身邊沒有親信罷了。等他一登極,就給他辦大婚,生下兒子之後,交由小秦夫人養育。再過個三五年,我尋個由頭,把他給廢了,再立他的兒子當皇帝,這樣我們才能……”
“三年之後……又是三年……又是三年……你嘴巴一說,便已不知過了多少年,到時候,還真不知道怎樣呢……”溫靈嬌口氣又淡又冷,好似一碗剛接下來的山泉水。
秋儀之無言以對,思緒緩緩飄向三年、六年、十年以前,遙想那時候的自己還在……
他漸漸地入了定,彷彿驅殼被抽走了靈魂,就連盡在咫尺的燈燭也忘了點,仍由黑暗慢慢沉寂瀰漫開來,不一會兒,便將屋中的一切光亮吞噬了乾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