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好大一座宅院
翌日一早,鄭榮便讓親信請來趙老爺子和趙黑子,連同三十幾輛銀車一起去趙舉人宅子上討說法。
河北為朝廷養馬之地,儀之倒也粗通御術,於是鄭榮讓左右牽來一匹半大的駿馬同儀之並驥而行,一路說說笑笑。秋儀之自小未曾有過父親,母親趙氏對其管教甚嚴,每年田上收的租庸除去必須的開銷,都用來交私塾學費,趙氏本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也經常檢查儀之的作業。儀之知道母親苦心,雖對老學究教的那套沒什麼興趣,卻也已將聖人經書學了個通達。加之秋儀之生性聰穎,又不懂世俗禮教的顧忌,一路上妙語連出,將鄭榮逗得心花怒放。
走了不多功夫,秋儀之忽然打斷交談,挺身抬手一指,對身後的鄭榮說道:“那裏就是舅舅家了。”
鄭榮循着手指的方向遠遠望見好大一間宅院,別的不說,光一邊圍牆就有兩三里長,足可見其主人巨富。
又走了一會兒,方到趙宅門口。昨夜鍾離匡已同鄭榮商量過了:趙撫義強佔村中田產之事查無實據,即便查明,也不過是令其退還田產而已,動不了根基;又想必趙撫義家中巨富,行事又如此囂張,必有言行僭越之處,到時候尋幾個岔子小題大做,定個大不敬的罪名,方能好好整治。
因此,將將能夠看清,鍾離匡便早已眯着一雙近視眼上下打量。趙宅上下之繁華,僅從牆外所見便不止一斑。那圍牆高有丈許,同本地民居皆以黃泥坯制不同,而均由泥磚壘成,磚頭之間皆用石灰抹平,又塗抹一層紅漆,顯得莊重肅穆。牆上連綿有樹枝躍出,儘是些松、柏、樟、杏之類的高大喬木,目測上去少說也有七八丈高度、兩三百年的樹齡了。牆上朝南開了一扇丈八見方的朱漆大門,門上二十五顆大釘雖然數量未曾違制,卻大得誇張,竟有嬰兒腦袋大小,在風沙之中依然熠熠生輝,想必如不是純金打造,至少也是鍍金的。門口兩尊石獅子更是巨大無比,足有一人多高,然而無論獅子造型還是胸前的銅鈴數目都合著舉人的禮制,並無僭越之處。
鍾離匡整個檢視了一番,沒尋到紕漏,便對鄭榮輕聲耳語道:“這趙舉人倒還算是精明,不曾犯得一條明令。”
鄭榮生平最恨這些壓榨百姓、諂媚官府之輩,忍着性子點點頭,又坐在馬上低頭對秋儀之說道:“你帶趙老爺子和趙黑子一同去叫門,不過莫透露本王的身份。”
秋儀之是個聰明孺子,雖然不知鄭榮的用意,倒也清楚其中必有玄機,於是下馬依着鄭榮的話去叫門。
趙黑子性如烈火,剛到門口伸手就搶在兩人前面拿着門環往上不停地敲。敲了該有五六下,大門便隙開一條縫,裏面探出一個尖削的腦袋。趙黑子認得是趙府的門子,大聲說:“村裡趙老爺子要見你們老爺!”那門子話也不說,直接將大門一關,讓趙黑子吃了個硬釘子。
黑子忿怒,也不用門環,朝着木門便是拳打腳踢,直打到手腳發麻,府門這才又開啟。黑子剛要咒罵,秋儀之卻搶先說道:“認得我嗎?我要同我舅舅評理!”
秋儀之是趙府小姐的兒子,又在趙府內住過幾年,府內下人當然認識,愣了一下,恬着臉罵道:“哪個認識你這小野種?”說罷,又“砰”地一聲將大門緊閉。
秋儀之幾乎被他罵哭出來,強忍着眼淚,從牆頭挖出一塊泥磚,交給趙黑子。趙黑子心領神會,手拿磚頭就朝着門上拚命地拍,把好端端一扇木頭門砸得坑坑窪窪。
砸不了幾下,趙府大門忽然洞開,黑子抬眼一望,只見趙府管家站在影壁之前,反背着雙手衝著這一老一少一幼三人破口大罵。那管家是山西人,語速甚快讓三人都不能聽得清楚,三人只覺得管家左臉上一顆大痣上下翻騰,甚是熱鬧。管家罵了一陣,覺得無趣,啐了口唾沫,抬手一招,從影壁之後跳出十幾個長短不一的漢子,個個手拿哨棒,呼喊着就要來打。趙黑子雖面無懼色,身後一對黃童白叟卻被這陣勢嚇住了,儀之口中忙叫聲“嚕嚕”,身後的小白犬便躥上前來,朝着凶神惡煞般的庄丁狂吠。
儀之三人幾次三番叫門,鄭榮在後都看得清楚,見趙府將要行兇,急令手下勇士前去制止。昨夜鄭榮已同麾下宣佈,螟蛉秋儀之為義子並同另三位王子一視同仁,今日就見王子將要被打,兵丁武士個個義憤填膺,幾步就沖了上去。趙府家丁平常橫行鄉里尚且欺軟怕硬,面對百戰餘生的將士便似小雞一樣沒有絲毫還手之力,三兩下就被繳了械,一個個都被強按在地上。
這時鄭榮才挎着馬緩緩進門,看着被兩個虎背熊腰的將士捏成一團的趙府管家說道:“在下乃是路過貴地要去幽燕押解糧草的軍官,同你家小少爺有緣,現已認為螟蛉子,特來此地攀親。”
管家雖然看不見鄭榮的相貌,但聽他說話很是得體,心中有些疑惑,卻畢竟有幾分骨氣,想起“輸人不輸陣”的俚語,衝著地面罵道:“什麼小少爺?不過是個死軍漢留下的野種,今也脫不了軍漢的死性,居然又認了個死軍漢做義父,真實死性不改……”
一連四個“死”字,罵得鄭榮火起,冷冷對麾下說道:“掌嘴,給我着實打。”三四個武士唱聲諾,將管家提起。管家見馬上這名軍官身穿金線雕花團龍大紅戰袍,頭戴猩紅逍遙巾,一雙鳳目炯炯有神、兩道劍眉刺穿蒼穹、三縷長須隨風飄動,好似天神下凡一樣,頓時消了氣焰。還未等他猜測來者身份,左右武士就已解開他腰間的牛皮帶,抓成一股,往他面頰上拚命地抽。管家叫不得痛,只好咬緊牙關勉強承受,不一會就已被打得血流不止、面目全非了。
鄭榮看也不看,對下屬吩咐道:“爾等押銀車進府,派兩百人看守,其餘三百人隨我去見見這位趙舉人。”說著,催馬繞開影壁,就往趙府深處走。
影壁之後就是一座大園林。中心一座水潭,比丞相楊元芷家的還要大上幾倍,潭中遍植荷花,花下錦鱗游泳。圍着水潭便是亭台樓閣、假山花木,俱用碎石小路連接,可謂疏落怡然,一步一景。鄭榮久聞江南園林之秀甲於天下,卻無緣得見,今日在趙府中所見恐怕也不遑多讓,更何況要將其建在北地乾旱之處,其用心用力比之江南又強了幾倍。
秋儀之在趙府中長大,雖然母親生前絕不允許他四處游晃,但府中格局還是知道一些的,就憑着記憶指點鄭榮徑朝趙府正堂走去。拐過幾座假山,一座廳堂出現在鄭榮眼前,堂前匾額上寫着“凝和堂”三個大字,圓潤雋永,應是名家手筆。廳堂建築倒算不得大,建造卻極為精美,木石磚瓦、斗拱飛檐、彩繪浮吊無不精巧浮華。
鄭榮剛要下馬進堂,卻見不遠處有百餘人手拿木棍鐵棒,氣焰熏天朝這邊趕,索性在馬上坐穩,靜等他們上前。那邊領頭的正是趙撫義。趙撫義昨日吟風弄月歇息得甚晚,剛才還同小妾睡着,卻接連有家丁來報說:趙家埭幾個人不知從哪裏找了些當兵的把管家打了,正往正堂里走。趙撫義立刻火起,簡單穿戴一番,便點起百餘個家丁,朝凝和堂殺來。趙撫義遠遠看見堂前果然有一隊官兵,帶頭的居然騎着馬就走進園林,也不知踏壞了多少蒼苔,更加憤怒。便加緊幾步走近一看,只見那騎馬的軍官眉目莊重,不知底細,反倒客氣了幾分,拱拱手說道:“不知閣下高姓大名?何故闖我庭院,打我莊客?”
鄭榮聽他語氣並非窮凶極惡之輩,便賣他幾分面子,下馬扯個謊:“在下姓名不值一提,是自京城洛陽往幽燕押解糧草的,暫充百戶一職……”
“哈哈哈,小小一個百戶,也敢如此放肆!”趙撫義立刻打斷了鄭榮的話。按照大漢官制,軍中授予品級的最低也是千總,百戶及以下什長都在其下。趙撫義雖然中不了進士,但憑舉人的功名,上下活動,當個七品縣官還是不成問題的,加之家中巨富又結交了地方不少官員,哪裏會把一個不入流的小軍官放在眼裏?揮手招來身後的家丁,道:“給我抓住了往死里打!”
鄭榮馬後的趙黑子吃過趙舉人家打手的虧,見他們一擁而上唯恐那位官軍因管了自己的閑事而被打,連忙閃在鄭榮身前,手裏拿着那塊還是在門外撿來的泥磚,就要做困獸之鬥。黑子固然擔心鄭榮安危,但擔心的卻絕不止他一人,身後三百兵丁早已衝殺出去,三兩下就將趙府的打手們統統制服,只留下趙撫義一個人垂着手獃獃地站在凝和堂前。
鄭榮帶着勝利者的微笑,彬彬有禮地對趙撫義說道:“孝廉公,既已至此,為何不請我等堂上一敘?”
趙撫義臉上抽搐着發出模糊的聲響:“請,請……”
幾人按賓主落座,幕僚鍾離匡坐在鄭榮下手,義子秋儀之則站在鄭榮身後。趙撫義只是吩咐侍女沏茶,便似經霜的白菜一般有氣無力地坐在主人位置上。鄭榮舉起茶盞,吹開幾片茶葉,抿了一口細細品啜,果然是極品雨前。正回味間,有軍士跑上堂來在鄭榮耳邊輕聲道:“趙府上有幾個家丁翻牆跑了,似是去報信的。”
鄭榮似沒聽到一般,又抿口茶,說道:“由他們去吧。”
一盞茶沒喝完,軍士便來報告,說當地南陽縣令領着三班衙役前來拿人。縣衙差役本同豪富家丁無異,所能依仗的只是手中官刀而已,然而這用以緝盜的官刀,又豈能是上陣殺敵用精鋼朴刀的對手?轉眼間,南陽縣令便已是凝和堂上坐客了。
鄭榮更加得意,對縣令說道:“趙孝廉家中茗茶極佳,縣公不如安坐共品?”又扭頭對癱在堂上的趙撫義說道,“在下偶遇名茶,情不自禁,一盞已經喝完,有勞孝廉公續杯。”
如此又喝了一盞茶,軍士又來報告:“有鄧州牧及都尉,領當地兵馬五百餘人過來抓人。”鄭榮聽了點點頭,放下茶盞,從袖中掏出一樣物件遞給軍士,說道:“憑此令箭,請郡守及都尉堂前飲茶。”
此令箭是大漢調動軍馬、指揮作戰的信物,由宮中統一督造,各級各別均有定製。鄧州牧是文官,不認得此物,都尉見了卻大驚失色,同郡守商量道:“此令箭絕非假造,只是末將鼠目寸光,從未見過,唯知其級別比之河南節度使更高。持令之人不知來歷,還要小心應付。”商量已定,令鄧州軍士皆在趙宅門外候命,軍政兩位官員則往凝和堂上看個究竟。
已在凝和堂上戰戰兢兢喝了一會兒茶的南陽縣令見頂頭上司來訪,慌忙讓開座位,行了一番禮儀之後,才在都尉下首坐好。三人交頭接耳商量了一番,依舊看不出對面那軍官的來頭,扭頭看看趙撫義,也是一樣茫然,只好暫時安下心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