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提反臣首級復命!
三日後,潯州,京都以西最大的州城。
潯州背靠潯山山脈,潯山以西多戈壁荒漠,物產稀少,潯山以東有山脈阻擋風沙,雨水充沛,光照充足,是以物產豐饒,且潯山山脈底下埋着諸多礦產,兵部的礦產多采自於此,僅次遠昭最富庶的揚州,是遠昭國西部最大的商貿中心,來往商隊眾多。
天剛蒙蒙亮,兩匹快馬攜着一路風塵進了潯州城。
兩人皆着樸素棉麻短衣,行色匆匆,看上去像商人,下馬極利落,渾身的氣勢又與常人很是不同。
兩人進城以後並未四處閑逛,反倒一反常態徑直去了潯州城最大的煙花之地,尋夢樓。
煙花之地白日一般是不做生意的,樓里的姑娘折騰了一夜總是需要休息,不然夜裏怎麼能伺候得好客人?
趙啟敲了一會兒門,樓里的夥計才慢吞吞下來開門,打着哈欠,看也沒看來人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青天白日的敲門做什麼,要死了!真當自己有點小錢就能為所欲為了?”
夥計被人攪了清夢此刻正沒窩着火,蘇梨上前一步,拿了一錠金元寶給夥計:“勞煩要一間上房,再備些熱水酒菜,我們歇一歇腳,稍晚些時候就走。”
金元寶是實打實的,夥計連忙接過,掀眸看了蘇梨和趙啟兩眼,見蘇梨是女子打扮,不由得有些戒備:“你倆什麼人啊,打尖不去客棧,跑這兒來做什麼!”
“避仇,着急趕路,怕仇家找來。”
蘇梨含糊不清的說,夥計臉上的狐疑更甚:“什麼仇家?我們這裏可是做正經買賣的,若是真有什麼禍端可不行!”
煙花之地做的都是逼良為娼的買賣,哪裏和正經二字扯得上關係??
蘇梨又拿了一錠金元寶給夥計:“我二人是背着家裏私奔的,怕被抓回去浸豬籠,只住到傍晚便走。”
跟陸戟打探敵情久了,蘇梨的謊話信手拈來,所以剛剛一開口她只要了一間房。
夥計見她臉上有傷疤,又見趙啟是個不大會說話的悶葫蘆,猶豫了一會兒側身讓開讓蘇梨和趙啟進屋。
尋夢樓比京都攬月閣的佈局還要大一些,樓里其他人都還睡着,屋裏空蕩蕩沒什麼人聲,夥計把元寶塞進袖袋,引着蘇梨和趙啟一路上了二樓。
“二位住這間房吧,熱水和酒菜一會兒就送來,還有什麼需要嗎?”
“勞煩小哥再送一套男裝給我,粗布短打就成。”蘇梨要求,行走在外,這一身女裝的確不大方便,說完她又看向趙啟,無聲的詢問,趙啟沉聲開口:“我也要一套。”
話落,蘇梨又給了一錠碎銀,算是賞銀,夥計嘖了一聲轉身離開。
進了屋,趙啟上了門栓,蘇梨坐下,脫了鞋,把鞋倒扣在凳腳磕了兩下,抖出一些沙來。
就着乾糧趕了整整三晝夜的路,她有點撐不住了。
“為何要撒謊住在這種地方?”趙啟低聲問,他是奉楚凌昭的口諭護送蘇梨去邊關,與楚懷安匯合,他身上有關牒文書,可以和蘇梨光明正大的住在官家驛站,完全沒必要如此行蹤詭譎。
“趙大人,陛下讓你護我出城,可有讓你路上聽我安排?”
蘇梨平靜的問,也不避諱趙啟,脫了襪子,白凈的腳掌磨出了水泡,是一路被馬鞍磨得。
趙啟沒了聲音,他如今還是軍情處副蔚,官職雖比蘇梨高,但口諭里的確是讓他聽蘇梨安排,至少此行途中,他比蘇梨要低一頭。
乾巴巴的坐了一會兒,夥計先讓人送了熱水來,屋裏有屏風,蘇梨沒太講究,用屏風囫圇一擋,便迅速洗了個澡。
洗完澡,一身的疲倦少了許多,蘇梨換上乾淨短打,喚夥計來換了水,再讓趙啟洗。
趙啟的動作比蘇梨更快,洗完出來,換上和蘇梨款式差不多的短打,和五年前憨直淳樸的形象相差無幾,蘇梨看得晃神,好像又看見那日核兒歡歡喜喜嫁給他時的場景。
分了下神,蘇梨恢復如常,把頭髮盤起來,改作男子打扮,剛做完這一切,夥計送了飯菜來。
蘇梨和趙啟沒說話,各自安靜的吃飯,兩人的動作都很快,幾乎沒怎麼咀嚼就把飯咽了下去。
吃完飯,夥計讓人收走餐盤,蘇梨又交代夥計去買些乾糧回來。
從潯州離開,後面幾日又要風餐露宿了。
夥計走後,蘇梨看向趙啟:“時間不多了,只夠淺眠一會兒,你睡床還是睡地上?”
“我不睡。”
趙啟說,蘇梨也沒勸他,自己躺到床上。
煙花之地的床總是比別處的要軟上許多,身體一沾上床板,便不自覺的放鬆,跟吃了軟骨散似的,濃重的睡意也鋪天蓋地呼嘯而來。
眼皮沉得跟山似的,耳邊傳來一聲輕響,蘇梨已有些迷糊不清,半晌還是掙扎着睜開眼睛,偏頭看見窗戶開了,趙啟約莫是在窗檐外面站崗。
腦袋被睡意攪成一片混沌,蘇梨在臉上搓了一把坐起來,直接動手把腳掌上的水泡掐破,水泡破裂以後略疼,蘇梨皺了皺眉,動手擠出血水。
行軍打仗,磨出血泡是很正常的事,要趁早擠了才好,不然容易灌膿潰爛。
不知是不是聞到血腥味兒,趙啟又翻進窗來,從懷裏摸出一瓶葯遞給蘇梨:“止疼的。”
說話時他刻意避開了蘇梨的腳,遵守着‘非禮勿視’的禮數,蘇梨沒客氣,直接接過:“多謝!”
道了謝,蘇梨把藥粉灑在水泡上,針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蔓延開來,蘇梨倒抽了口冷氣,額頭冒出冷汗。
“按照現在的馬力,至少還要再趕半個月的路,你……”
後面的話趙啟沒說完,他在懷疑蘇梨扛不扛得住。
當初發現陸戟不在軍中,他從邊關回來也是這樣一直不停地趕路,腳在鞋裏捂爛了,屁股也在馬背上顛破了皮,隨便動一下就痛得不得了。
他一個皮糙肉厚的男人尚且如此,落在蘇梨身上,她怎麼受得住?
“無妨,只要沒死,總是要熬下去的。”
蘇梨淡淡地說,捧起另一隻腳,比剛剛更爽利的掐了水泡上藥。
上完葯,蘇梨又出了一層薄汗,身體比剛剛更失力,像灘泥似的倒在床上不想動彈,腦子卻因為腳上的疼痛詭異的清醒起來。
沉默了一會兒她低聲問:“尊夫人……生了嗎?”
她剛回京在攬月閣救下那個女子那時就顯了懷,過了這麼久,孩子怎麼也該生了。
沒料到蘇梨會突然問這個,趙啟抿唇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生了,母子平安,是個女兒。”
他的聲音有些啞,不知是不是因為蘇梨想到一些舊事,語氣也並不如何開心。
“是嗎,那……恭喜了。”蘇梨輕聲呢喃,尾音透出不易察覺的嘆息。
核兒已經不在了,蘇梨沒有資格要求趙啟一輩子記得核兒,甚至為了核兒終生不娶。
理智是這樣說的,可心裏還是沉悶難受。
竭力剋制許久蘇梨還是沒克制住,把當年的事問得更細:“那個時候,核兒有幾個月的身子了?”
“七個月,還有兩個多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害喜害得厲害,吃不下什麼東西,瘦了很多,肚子卻離奇的大,像是快被肚子裏的孩子吸幹了精血一般。”
趙啟說得多了些,蘇梨掀眸看他,只見他目光灼然,五年前那些舊事似乎還在眼前。
他這般……卻也並不像是無情無義之人。
“你……後來找到核兒的屍骸了嗎?”
核兒被沉了塘,若無人阻攔,他也許還能……
“沒有。”趙啟打斷蘇梨的猜想,他偏頭看着蘇梨,眸底一片幽黑,像深不見底的泉水,徹骨冰寒:“我被尚書府的人丟進了京兆尹大牢,在裏面被關了半年。”
“那你是如何脫身又當上軍情處副蔚的?”
蘇梨追問,趙啟又沒了聲音,他坐在窗棱上偏頭看着遠方,側臉一片冷硬。
誰也不知道他在京兆尹大牢那半年經歷了什麼,他也並不願意告知旁人那半年發生的事。
知道得不到回應,蘇梨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的換了個問題:“趙大人,你恨蘇家的人嗎?”
趙啟沒回答這個問題,轉而道:“那件事終究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事,那天將她捆了沉塘那些下人沒多久便被尋了由頭趕出尚書府,後來我找到了他們,他們都下去陪她了……”
趙啟的聲音平靜,有種娓娓道來的悠然,話里卻充斥着血腥。
當初有一個算一個,害死核兒的人,他都揪出來殺了!
除了趙氏、蘇挽月、思竹,這三個人的身份地位比旁人要高一些,自然不是他能神不知鬼不覺殺掉的。
“那你為何……”蘇梨還要再問,被趙啟沉聲打斷:“時辰不早了。”
他不想再和蘇梨說下去了。
蘇梨咽下沒能問出口的話,閉上眼睛醞釀睡意。
身體太累了,哪怕腦子裏千頭萬緒攪在一起,不出一刻鐘的時間蘇梨便抵抗不住陷入沉睡。
她睡得不大踏實,又夢到少時的舊事,她與二姐打雪仗生病了,核兒整夜整夜不睡覺守在床邊照顧她。
有時她裝睡,還能聽見二姐和核兒坐在一起說她太頑皮了,一點沒有小姐的規矩。
她們兩人明明也還小,湊到一起偏偏透出股子與年紀不相符的老成。
再度醒來時,天色已經有些黑了,尋夢樓漸漸熱鬧起來,絲竹之聲不絕於耳,還有女子嬌媚的啼笑,笑聲入耳,很容易叫人酥軟了骨頭。
蘇梨盯着床帳看了片刻才清醒過來,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揉着眉心起身,腦子還有些昏沉沉的,窗戶關着,趙啟並不在房間,眼睛隨處一掃,桌上一個精巧的紅木盒子映入眼帘,紅木盒子只有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漂亮的小花,很是惹眼,出現在這裏卻有極突兀。
“趙大人?”
蘇梨低喚了一聲,赤着腳下了床,腳掌心上過葯的水泡傳來刺痛,將睡意全部驅散,蘇梨走到桌前倒了杯涼茶灌下去,放下杯子目光又落在那個紅木盒子上。
趙啟沒有回應,蘇梨聽見外面有人和着悠長的曲調輕輕哼唱了一句:“……紅紗醉卧郎輕搖,薄衫搖曳妾如絲……”
詞是極香艷的唱詞,曲卻是好曲,是當年蘇喚月名動天下那一曲。
沒想到多年後,會在這種地方聽見。
蘇梨聽着,拿起紅木盒子輕輕撥開虛掩着的蓋子,一段瑩白刺入眼眸,心臟驟然收緊。
蘇梨盯着盒子裏的東西看了好半天都沒有動,在快要窒息的前一刻猛吸了一口氣,劇烈咳嗽起來。
紅木盒子裏墊着一塊黑布,黑布上面放着一隻手,準確的說是被剔了血肉,只剩下骨頭的手骨。
這隻手骨很是纖細,可以想見這隻手的主人血肉豐滿時,十指是怎樣的纖美。
這是一雙可以彈奏出天籟的手,這雙手的主人說話很溫柔,臉上總是掛着淺笑,溫柔又親和,對任何人都是和善有禮的。
蘇梨的呼吸變得急促,她看着盒子裏的手骨,心臟像被人捅了一刀還在狠狠攪動。
安珏!
這個名字一冒出來,便立刻奪走了蘇梨所有的理智,她合好木盒,打開房門就沖了出去!
外面燈火通明,到處都是靡靡之音,有些紈絝子弟已經猴急的抱着美人當眾做起那些下流的事。
蘇梨拿着木盒衝出,因她臉上有傷,幾個嬌滴滴的美人被她嚇得驚叫出聲,蘇梨沒理,迅速掃過每個角落,企圖發現任何一個形跡可疑的人。
在哪裏?究竟在哪裏?
“丑娘們,長得這麼丑還有臉跑出來亂晃,不要命了!”
其中一個紈絝子弟罵了一句,擼着袖子上前就要給蘇梨一個教訓,好彰顯自己的男子氣概。
然而剛衝到蘇梨面前,手還沒碰到蘇梨,就被蘇梨一腳踹翻!
來樓里都是找樂子的,其他人一看有熱鬧看,全都圍了過來,那人覺得丟臉,大叫着又要衝上來,趙啟撥開人群進來,一把將蘇梨拉到身後表情沉鬱的看着那個人。
那人面色蠟黃,一副被掏空了身體的模樣,在趙啟面前自然是不夠看的,見趙啟氣勢很強,不是好惹的人,那人沒敢動手,放了兩句狠話便跑了,惹得眾人一陣鬨笑。
等他們走了,趙啟把蘇梨拉回房間,老鴇聞訊趕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趙啟砸了一張銀票,當即樂呵呵的走了。
“發生什麼事了?你怎麼跟人動手了?”
趙啟沉聲問,蘇梨一直死死的抓着手裏的木盒,抬頭看着他,眸底密密麻麻布了一層血絲:“你去哪兒了?”
“我看時辰差不多到了,去樓下檢查了下馬匹。”趙啟語氣自然的回答,見蘇梨手上多了個盒子,不由皺眉:“你手上的是什麼?”
“我二姐的手。”
蘇梨沉沉的說,聲音沒有什麼波瀾,透出兩分死氣,趙啟愣了下:“什麼?”
蘇梨沒再開口,把那隻手骨從木盒裏拿出來,用布包了厚厚的好幾層揣進懷裏,像藏着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放好,蘇梨隔着衣服拍了拍手骨,像是安撫又像是承諾,然後恢復冷靜沖趙啟道:“繼續趕路吧。”
趙啟的眉頭皺得更緊,看了蘇梨好一會兒,終究什麼都沒說,等蘇梨穿上鞋子兩人一起下樓離開。
在他們走後當天半夜,一隊鏢師騎着高頭大馬風塵僕僕的來到尋夢樓門口,為首的鏢師身形挺拔,不苟言笑,看上去有些嚇人,身後卻跟着一個身量高大、古靈精怪的姑娘!
“喲,幾位爺可是要進來樂一樂?”
夥計熱情的招呼,不等領頭的鏢師說話,那姑娘便翻身下馬,拿出幾錠銀子塞進夥計手裏:“樂什麼樂,我兄長剛成親沒幾日,怎麼敢做對不起嫂嫂的事!要五間房和好酒好菜,記得幫我們把馬喂好!”
“……”
夥計的眉頭狠狠抽了抽,這見天的個個都抽風了么?私奔的押鏢的都放着好好的客棧不住,偏偏上趕着住這種地方?
“幾位,咱潯州城的客棧都還開着門兒的,最近也客棧也不打擠,各位隨便去哪家客棧都是有空房的,何必……”
“怎麼!不找姑娘就不能住你們這兒了?”張枝枝掀眸懶懶的問,露出幾分痞氣,張雲天抓着馬鞭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姑娘家好好說話!”
張枝枝捂着腦袋委屈的哼了一聲,又拿了一錠銀子給夥計:“一定要點姑娘才能住的話,叫幾個到我房間便是,可不許勾引我這些師兄師弟!”
“……”
夥計的臉抽得更厲害,得,一群大老爺們兒陪着個小姑娘逛窯子,這是什麼世道?
但不管什麼世道,有錢賺才是王道!
夥計收了銀子,連忙招呼張枝枝他們進去,裏面的人正往後院幫忙牽馬,一群人拿着棍棒氣勢洶洶的沖了過來。
“進去,找到那個臭婆娘給我狠狠地揍!”
領頭的紈絝公子惡狠狠的說,一群人橫衝直撞,凶得不行,張雲天連忙把張枝枝往後拉了拉,張枝枝兩眼放光,又有熱鬧可以看了。
夥計苦着臉點頭哈腰的衝過去,勸說一番,不僅沒把人勸住,自己好討了一頓好打。
尋夢樓哪裏是一般人能尋釁滋事的地方?老鴇當即叫了樓里的打手來。
一通以暴制暴以後,那紈絝子弟只能帶着人灰溜溜的落荒而逃。
張枝枝第一回出遠門,看的還有些不盡興,拉着夥計一番詢問,夥計一開始還不肯說,張枝枝給了一錠銀子以後便把蘇梨暴打那紈絝子弟的事說了一遍。
張枝枝和張雲天對視一眼,立刻知道自己來對了地方。
這一趟鏢是空鏢,來托鏢的人也沒細說這鏢要走得快還是慢,只要求他們歇腳的時候去煙花之地。
京中如今把逍遙侯府那封遺旨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蘇梨突然離京必然是有什麼緊要的事,張枝枝和張雲天沒耽擱,當即帶着鏢局裏比較厲害的鏢師一起追了過來,一路幾乎沒怎麼停歇,追到這裏卻還是比蘇梨他們慢了一天。
不過蘇梨沒直接到四方鏢局找張枝枝要他們一起走,還以押鏢的名義請他們走一趟空鏢,說明並不希望旁人知道他們與她是一夥的。
猜到蘇梨的意圖,張雲天他們當夜沒再繼續趕路,決定休整一下第二日再走,路上抓緊點,不出意外的話,剛好可以和蘇梨保持大半天的距離。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靠近邊關的某邊陲小鎮。
一家破舊的麵館,幾張破木板拼湊起來的門被風沙吹得搖搖晃晃,透出點點昏黃的暖光,大門被吹得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裏面的人罵了一句:“什麼破麵館,爺吃的是面還是沙?”
罵人的不是別人,正是憑容貌躋身遠昭國四寶之一的逍遙侯。
不過楚懷安罵歸罵,麵條也還吸溜得呼呼作響,這麵館雖破,可麵湯都是用羊骨頭熬的,熬得濃香誘人,除了四處漏風沙倒也挑不出別的毛病。
這些日子一路奔波,他的臉黑了不少,添了幾分滄桑,不過並不損其俊美的容貌,反而更有野性。
“這裏的天氣就是這樣,侯爺再忍一忍,明日使臣團過境入關,就可以返程回京了。”陸戟沉聲安撫,放下碗筷,已將一大碗面吃得乾乾淨淨。
楚懷安哼了一聲,把麵條吸溜得更歡。
這一路他處處都在和陸戟暗中較勁,非要比個高下,只是他在京中吃的飯菜都十分精緻,乍然吃到這些粗糠雜食,能咽下去已是不易,在速度上着實比不過陸戟。
吃完一整碗面,楚懷安不拘小節的撩起袖子擦嘴,擦完還十分自然地打了個飽嗝兒。
一路從京中走到這裏,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精緻優渥的逍遙侯了,他現在是真不講究糙爺們兒楚懷安!
“時辰不早了,侯爺早些休息吧。”
陸戟說著就要起身,被楚懷安一把按住肩膀又按了回去,力氣之大,差點沒把陸戟從凳子上按下去:“侯爺?”
“今晚該我值守。”
“侯爺,你不用……”
“別跟爺說不用,你偷摸着跟別人說的那些值守站崗技巧爺都記住了,麻溜去睡,爺今夜值守要是出了什麼亂子,回京就自請削爵,跟着你在這兒喝一輩子西北風!”
楚懷安拔高聲音,拿出以前混不吝的架勢,一點道理都不講,比山匪更有匪氣。
陸戟猶豫了一下,沒再推辭,轉身去後院休息,楚凌昭問店家借了頂帽子,把臉蒙得只剩一雙眼睛在外面就躍上房頂。
夜裏的風更急,裹着黃沙打在門上呼呼作響,拍在身上也並不好受。
風颳得大,夜空黑漆漆的,並不像前幾日掛着燦爛無比的星河。
楚懷安坐在房頂唇角微微上揚,有些得意,爺還以為這邊關是什麼虎狼之地呢,一路走來,爺不是照樣活蹦亂跳着嗎?也就陸戟那個悶葫蘆喜歡裝深沉,他不會就是用這招騙取小姑娘的芳心吧?
楚懷安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很大,蘇梨就是他心裏那個被陸戟騙了芳心的小姑娘!
接了使臣團回京,陸戟官復原職若是蘇梨要與他一起回塞北,楚懷安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該尋個借口到這裏蹲兩年。
讓塞北的黃沙打磨兩年,也許他這塊美玉也能裝裝深沉,把那個小東西再騙得回心轉意呢?
這般胡思亂想着,風停了,衣服上裹了一層厚厚的沙,楚懷安抖了抖袖子,細膩的沙粒從袖口灑落,他用另一隻手接着捻了捻,眉眼彎了彎,好像和蘇梨之間那空白的五年,因為這一遭被填補了起來。
塞北的風他領略過了,荒漠戈壁他也見識過了。
那些她與別人一起走過的歲月,他終於也窺得其中一二。
正想着,烏雲散開,漏下軟白的月光,幾乎是月光傾灑而下的瞬間,一道寒光閃現,幾乎是本能的偏頭,一支寒箭破空而來,擦着發頂射入茫茫夜空。
楚懷安在屋頂打了個滾,立刻抽出腰上的軟劍厲喝:“什麼人?”
話落,二三十個黑衣人拿着寒光凜冽的大刀將麵館團團包圍。
楚懷安擰眉,渾身泄出殺氣,卻沒輕舉妄動,只盯着為首那人質問:“誰讓你們來的?”
“奉太后懿旨,處決反臣楚懷安、陸戟!”那人聲音洪亮的回答,楚懷安氣得差點笑起:“反臣?老子離京才幾天,你們當老子吃沙吃得腦子壞掉了?”
那人沒有要和楚懷安廢話的意思,直接命令:“太后懿旨,提反臣首級回京復命!”
說完,圍在外面的人應聲而動。
楚懷安從房檐躍下,一腳踹開陸戟的房門:“有殺手!”
剛吼完,後腦一涼,楚懷安下意識的低頭。
啪的一聲,白玉做的玉冠被箭鏃射中,碎裂開來。
楚懷安抬手撈了一把,將玉冠碎片握在懷中,側身閃進屋裏,陸戟只着中衣站在床邊,手裏拿着剛剛朝他面門射來的那支箭。
“殺手圍剿,沖入麵館,侯爺的崗哨技巧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陸戟冷聲問,這一路他和楚懷安的關係不知不覺近了許多,說起話來也沒有以前那麼注意,下意識的把楚懷安當成軍中將士來訓。
楚懷安踢上門,同樣破舊不堪的房門立刻傳來篤篤篤幾聲悶響,又是幾支箭射在了上面。
“你丫對誰都這麼說話?她剛來邊關,犯了錯你也這麼凶她?”
楚懷安抽出空問,語氣頗有些生氣,騰空撲到陸戟床上,陸戟拿了長戟抬手將屋頂捅了個大窟窿。
他早有預料,楚懷安卻沒有防備,被屋頂掉下來的瓦片泥土砸了一臉。
“陸戟!你他娘的死不死!”
楚懷安爆了句粗口,陸戟已順着房梁從破洞翻了上去,反射弧偏長的回答楚懷安剛剛的問題:“戰場上刀劍無情,我對她凶是為她好。”
楚懷安一路纏着陸戟問了很多與蘇梨有關的事,這會兒楚懷安沒說蘇梨的名字,他也能明白楚懷安剛剛問的是誰。
“刀劍無情?爺看你比刀尖更無情!”
楚懷安小聲嘀咕一句,從房頂破洞爬上去,隨行的人已經和那些黑衣人打成了一團。
楚懷安吐出一口混着塵土的口水,腦子剛要琢磨這背後的隱情,耳邊傳來陸戟的厲喝:“小心!”
情況有些危急,利箭已經到了眼前,楚懷安本能的後仰,下顎骨傳來劇痛,身體被巨大的慣性帶得從屋頂后翻過去。
失重感襲來,從屋頂摔落在半空的那段時間,時間詭異的變得很慢,楚懷安很清晰的看見箭鏃擦過他的下巴尖后帶着血肉射向漆黑的夜空。
下巴痛得麻木,他第一時間的反應是自己會不會毀容,然後腦子裏冒出來一個念頭。
這是真的。
這些殺手要他的命,來真的,據說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他叫了太后二十來年的舅母,之前被構陷和蘇挽月有染,在大理寺牢中差點中毒以後,他便鮮少再叫她舅母。
他與太后的關係是生疏了,但怎麼想都還到不了要給他扣上個反臣的高帽要了他的命!
這是個局!
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楚懷安在心裏想。
房頂還是有些高,他完全是被那支箭帶着倒下去的,落地的瞬間激起一地會塵埃,後背被厚實的地面砸得很疼,五臟六腑都跟着疼了一下。
他想起剛剛那個被一箭射碎的白玉發冠,那是他及冠那年,太后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親自戴到他頭上的,他一直戴着,和楚劉氏給他的那塊貼身白玉一起妥善保管着。
他活得沒心沒肺,真正用心珍視的東西不多,這個玉冠算為數不多的其中之一。
現在這個玉冠碎了。
楚懷安說不清自己心裏現在是什麼感受。
“錚!”
短兵相接,一寸火花在眼前炸開,然後是陸戟搵怒的低吼:“這個關頭你發什麼愣?還不快起來!”
“咳咳!”
如夢初醒一般,新鮮空氣湧入肺腑,楚懷安輕咳了一聲,往旁邊滾了滾,陸戟用長戟挑開那個黑衣人的刀,快步走到楚懷安身邊,與他背貼着背:“還拿得起劍嗎?”
陸戟問,楚懷安抬手擦去唇角咳出來的一縷腥甜,唇角露出獰笑:“別他媽廢話,老子爬樹捅個馬蜂窩都比這驚險!”
說完提劍沖入人群開始廝殺,確定他沒事以後,陸戟也專心應戰。
來暗殺的人有點多,殺完一批馬上就會湧來新的一批。
楚懷安和陸戟離京時帶的都是精銳,但也耐不住這樣的人海戰術。
半個時辰后這場廝殺才堪堪停止,麵館的屍體早已堆成了山,楚懷安握着劍,手腕一片酸痛,整個人像是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血,連髮絲都染紅了濕噠噠的黏成一綹貼在臉上。
他喘着氣,視線里還是一片紅,沒從剛剛的血雨腥風中回過神來。
陸戟就站在他旁邊,以從容不迫的姿態整隊,清點人數,片刻后,統計結果出來,他們帶的人死了十一個,傷了二十個,四十人的迎接隊伍,死傷過半。
沒受傷的人開始清算屍體,又過了半個時辰,小院裏整整齊齊堆放了八十具屍體。
一枚銀色令牌被送到陸戟手上,楚懷安眼眸動了動,看見那令牌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當今太後來自安家,未出嫁時,閨中小名為海棠,封后以後,先帝命內務府將海棠花刻入後印之中,後來太后的所有信物之上,均有海棠印記。
楚懷安又想起剛剛暗殺頭領說的話,他們是奉太后懿旨,來取反臣的首級。
楚懷安失力的坐在地上,手拿不穩劍,劍掉到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先將這些屍首處理了,一會兒侯爺修書一封,帶上此令一起,由張毅八百里加急送回皇城,面呈陛下!”
“是!”
被叫做張毅的人聽令,從陸戟手中接過令牌。
陸戟這才轉身看向楚懷安:“侯爺,事情真假自有陛下定奪,請侯爺先將今夜之事書寫下來讓人呈給陛下,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們還要去迎使臣團入京。”
使臣團里有胡人的王上忽韃和公主忽宛顏,不管朝中發生何事,不管形勢有多錯綜複雜,至少在使臣團面前不能露怯!
“她如果出了這樣的事,你也是這樣嗎?”
楚懷安又問了句不着邊際的話,很詭異的是,他現在腦子裏很空,唯一記得清楚的是五年前那夜蘇梨曾淚眼朦朧的質問。
那時蘇梨哭得很絕望。
這次回京以後,蘇梨很少哭,即便哭也是那種極隱忍的默然垂淚。
五年的時間這麼漫長,她有在陸戟面前哭過嗎?陸戟會安慰她嗎?
腦子不受控制的胡思亂想着,耳邊傳來衣帛撕裂的聲音,陸戟撕下衣服下擺,將一片布丟給他:“正好有血,侯爺將就用吧。”
“……”
楚懷安表情僵滯了片刻,隨後沒再說話,就着一身的血寫了封血書。
血書的內容簡單粗暴:陛下,有八十個王八蛋追過來說奉了太后的懿旨要殺我和陸戟,人我們都宰了,搜到令牌一枚,請陛下問下太后這令牌是不是她不小心弄掉的,老人家年紀大了難免糊塗,以後這樣貴重的東西還是保管妥當些為好!
看見令牌的那一刻,楚懷安心裏其實出離的憤怒,但寫完血書以後他卻發現這上面的言辭都刻意放得很輕鬆,他甚至已經替太后找到了一個非常完美的台階。
令牌是真的,但並不是太後下的懿旨,只是有人偷了令牌假意偽造的。
寫完,楚懷安把血書交給張毅。
“請侯爺放心,屬下一定拚死將此信與令牌呈到御前!”
張毅斬釘截鐵的承諾,然後出了院子騎着快馬離開。
楚懷安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懶洋洋的踢了踢陸戟:“你覺得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不知。”
陸戟只有硬邦邦的兩個字,楚懷安對他的反應不大滿意,又踢了他兩下:“你怎麼能不知呢?太后可是連娘家的親侄子都能下毒謀害的人,你我在她心裏又能算得了什麼?萬一她真的……”
“侯爺,你眼睛紅了。”
陸戟提醒,一點都不委婉的打斷楚懷安的話,將他心裏那點微末的難過挑出來,放大,然後泛濫成災。
楚懷安收回腳,坐在地上不肯挪窩,仰頭望望天又低頭摳弄地上被血浸染的沙石,半晌罵了一句:“草!原來忠臣良將被人冤枉是這種感受!老子還不如醉死在美人鄉呢!”
一路奔波身心都是疲憊的,突然出了這樣的事,楚懷安心裏能好受就怪了。
“熱水很快就好,侯爺早點睡吧。”
“你不打算安慰我兩句?不怕我明天發瘋砍死那個叫忽韃的引發遠昭與胡人的大戰?”楚懷安無賴的說,眼眶紅得更厲害。
陸戟定定的看着他,表情嚴肅,隱忍克制到極點,反而變成了冷漠。
“不管此事真相究竟如何,都是你我個人的私怨,沒必要拉着遠昭國的黎民陪葬。”
楚懷安裹着一身血污坐在地上,陸戟站着,楚懷安仰望着他,兩人對視着,眸底均是一片深沉。
良久,楚懷安忽的低笑出聲:“你怎麼比太學院的老古板還迂腐,就不能快意恩仇一回嗎?”
陸戟移開目光,仰頭看着天邊的皎月,無意識的呢喃:“侯爺若見過戰火硝煙下無數人如螻蟻求生的場景,便會知曉我肩上擔著的是什麼……”
楚懷安點頭,在地上畫了個叉。
“你一心想擔著家國天下,有些人卻並不會如此想呢!”
……
若隱若現的晨光中,一人騎着馬疾行,細看之下會發現,這馬蹄上裹了一層血,像是剛從血泊里出來。
嗖!
一支利箭忽的射出,馬上的人跌落,打了幾個滾滾入路邊草叢。
片刻后,十來個黑衣人將草叢圍住,那人捂着中箭的肩膀站起來,眼神凌厲的看着這些人:“你們是什麼人?”
黑衣人沒說話,互相遞了個眼色,眨眼間便將中箭之人捅成了篩子。
中箭之人吐出血來,還要掙扎,胸口的刀攪動了兩下,他尚未完全失去意識,卻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黑衣人從他胸口拿走血書和那枚令牌。
黑衣人抽刀,中箭之人跌倒在地,血無聲的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