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北風那個吹8
這幾日城頭的慘烈廝殺,日照城內各色人等均聽得真真。有人歡喜有人憂。眼見再次夕陽西沉,暮色籠罩,城外響起一陣金鑼聲,攻城的靖安軍士卒潮水般紛紛退去。敵我雙方知道這一日的廝殺又結束了。
遠遠聽着城外的金鑼聲,城內一幫役夫在精神終於放鬆的元軍士卒、胥吏的呵斥下,趕緊如螞蟻般忙着搬運土石、檑木,修葺破損的城垛,將死屍和傷卒一一抬下城頭。待諸般雜役結束,已是月上中天。大部分役夫才終於可以自歸其家歇息一宿了。
一個中年漢子扛着扁擔,在街口與勞累了半天的十幾個同伴唱了個偌,孤身拐入一條小巷。小巷距離城牆不遠,不過四百餘步。
這個身材消瘦,身高不足七尺的漢子喘着粗氣,推開家院門,進了自家小院。早有自家婆娘為他熬了一大碗稀粥,先放在鍋里留着,見他進屋,那婆娘忙上前接過他卸下的扁擔,幾卷麻繩,再遞上一條汗巾。
漢子粗粗洗了手,坐在木桌旁,見到女子端上的大碗稀粥,藉著微弱跳躍的燭光,稀粥幾乎能映出自己朦朧的臉容,他不由感慨,抬眼問:“阿母可曾用飯?”
“婆婆已經吃過了,今日精神似乎好了點,天一黑,就睡了。”婆娘麻利的收拾家什。今日又是一場廝殺,不僅城內老爺們膽戰心驚,底層民戶也是暗暗祈禱在城牆處勞役的家人能夠平安,希冀着生活能有轉變的機會。靖安軍的一些惠民政策多少也流傳到了城內,這些日子凄苦的小民只希望傳言是真的。
大家暗暗打量,這幾日陣亡受損的士卒已經擠滿了城內許多院落,如今能上城頭守城的元軍、義從越來越少,就知道這城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打破了。
聞顯微微嘆了口氣,端起粗瓷大碗,一口一口慢慢咽下稀粥。說起來,還得感謝靖安軍大舉攻城,縣尹發佈通告,四處召集青壯協助官軍守城。凡參加者,每日可得白米若干。若非如此,家裏還吃不上白米。
聞顯家中只有老母和拙妻,曾生育幾個子女,因家貧、體弱皆歿。為了補貼家用,不得不暗中與同夥走些私鹽。
他老母已經老邁,如今難以行走,偏生身體老而彌堅,雖然雙眼開始昏花,但飯量尚可,這亂世中生計艱難,家家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她卻一直能堅持至今,除了每年季節變化生幾場病外,就是不咽氣。這幾日助守城池分得的白米,聞顯捨不得吃,多數孝敬給了母親喝粥。自家的渾家疼惜他,每日留些鍋底的粥湯給他補身子。
看着媳婦再次微微顯懷的肚子,那是一個新的生命在孕育,聞顯滿心憂慮未來的艱苦日子如何熬得過。盤算着是否這次太平后,繼續跟着頭領再跑幾次鹽路。
他正在尋思,忽然聽到屋外傳來許多尖銳的破空聲,夫婦二人好奇,推門看去,接着淡淡的月色,許多細小黑影如飛翔的春燕,嗖嗖的自夜空落下。有兩隻竟然噗的一聲落盡院內,深深扎入土中,尾羽還余勢未消,發出嗡的一聲。
“這是響箭!”聞顯大吃一驚,他雖是破落民戶,也見識過漢軍操演,甚至販賣私鹽事與官兵交過手。
“怎的是城外射進來?莫非要夜裏攻城?”這幾日,靖安軍是白天攻打,夜晚歇息,城內已經習慣了這個節奏。這種情形在城池周邊同時發生了三四次。
這波箭雨很快就停止,顯然城外的靖安軍不過是趁着城頭守軍大意,抓緊時機,快速貼近城牆,迅速放了幾波箭矢。當守軍驚覺,開始反擊時,騎馬的靖安軍早就快馬返回營了!
溫顯的渾家嚇得拉着男人要進屋躲避,聞顯畢竟是見過血的,他大着膽子,快步過去拔出地上的羽箭,
兩人進屋后,湊近火燭,聞顯細細審視,發現箭桿上還系者一塊窄窄的粗布。他急忙取下來,展開看,上面用炭筆描繪着幾個莫名的黑色符號。
“這是崔頭領的暗記!這是約定的記號!”聞顯大吃一驚。根本不理渾家的追問,他再次開門探出頭,細細向黑黝黝的天空看去。遠處似乎還聽到一波波箭雨在紛紛向城內各處急落。
此時城頭一陣陣金鑼被急促得敲響,這是守城的元軍發出警訊。
這波箭雨只是傳訊,並非傷敵。所有箭矢並無鋒銳的箭頭,但箭桿上都緊緊繫着一圈粗布。四落城內的箭矢頓時驚起城內元軍和民戶的擾動,很快這些箭矢上的粗布就被人發覺,可上面繪就的訊號只有內部人明白,外人並不知曉。
部分有記號的粗布很快被巡夜的元軍士卒一波波的交至坐卧不安的孟桑傑、梁思等人面前,兩人均是皺眉,雖然一時不曉得記號的作用,但靖安軍突然向城內大舉射出這麼多箭矢,明顯是要聯絡城內的內應。
同時,遠處一處縣衙大院內,幾十個錦衣華服的男子緊張地團座於廳堂內,屋內牆角擺放的幾個焚香大火爐也不能帶給他們多少溫暖,這些人心神不安的談論這幾日的戰事,猜測援軍可能到來的日子,一番議論后許多人對於戰況是越來越沒有底氣。
靖安軍在白日攻城時也曾往城裏射來不少傳單,號召城內民眾聚集反抗暴元,承諾只要是出了力的,破城后,靖安軍自然論功行賞,均不追究過往罪責。
今夜,無數帶粗布的箭矢落入城內,他們得到的消息的速度絕不慢於孟桑傑等人。
“宏達,你看這是何意?”其中一人緊張地問。
“這還用說?分明是城外在向城內傳遞消息!”被叫做宏達的男子一身青綢,冷着臉,左手不停摩挲着右手指上的一塊碩大的玉扳指,沉聲回答。
“這城眼看是快要保不住了,援軍至今未到,大家說怎麼辦?”有人急道。
屋裏聚集了這些人,老中少皆有,他們衣着光鮮,儘是綾羅綢緞。有幾個肥頭大耳,體態臃腫的,形若廟裏的彌勒。若不是面色土灰,走到街上,難免不被痴愚的鄉人認作是彌勒降生。
“靖安賊若是進了城,大家的下場自不消說。若要令軍士捨命守備,大伙兒還得繼續加碼,再捐納些白銀、寶鈔方可!”有人咬牙切齒提議。
“還要捐!老子已經供了白銀三萬兩了!再捐,無需外賊入城,老子家財已盡,乾脆回家上吊吧!”立刻有人叫苦不迭。
“莫要吵!誰不知你顧家富得流油?這些年你經手的鹽包、鹽引還少了?隨便掃掃屋角就是一壇銀子!”旁邊有人譏諷他。
“胡說,我家的情形大家都曉得,鹽包雖有些,但是需要孝敬的財神也多啊!不說咱城裏的諸家官爺,還有路上的關卡,就是府城、濟南路、濟寧路、保定路、真定路、彰德路、廣平路,這沿途的打點還少嗎?”
“邦彥兄家大業大,這買賣都做到陝甘了,哪裏是我等還在東平路、河間路苦熬呢。只不過數萬兩而已,何需肉疼?”座下一個同行不冷不熱道。同是走鹽的,他這一路的生意規模明顯弱於對方,要不是對方後台硬,彼此早就為鹽路的爭奪打破頭了。
顧邦彥氣得跳腳。論財力,座下這幫人在日照幾乎都是跺跺腳,地面抖三抖的人物,哪一個也不是善茬。顧家與益都林家累世相交,產業早已在山東各地的開花結果,特別是官鹽、私鹽這塊更是富得流油。
自古鹽鐵最利,誰攀上了這兩項,幾代財富無憂!
如今亂世中,鹽鐵之利更是漲勢兇猛,正是大賺之時。可惜,此地受到戰火波及,家族根脈眼看被摧毀,以顧家為首的地方豪富自然氣憤填膺,這才積極響應官軍剿匪,滅賊,捐納白銀寶鈔,牛羊絲絹等就是通行之策。
雖然各家紛紛捐出市價不下四十五萬兩白銀的錢資,但是戰事一來花錢如流水,為了鼓動元軍將士和義從的守土積極性,孟桑傑等大肆犒賞所謂的有功將士,三日內就花掉了七八成。
這些豪富大家,多是聚斂錢財只恨少的主兒,看着白花花的銀子等交出去,任誰都有割肉的感覺。幸好這些真金白銀確實起到了作用。低落的士氣受到重金犒賞刺激,守軍硬是多次打退了對方的強攻。
不過這士氣是一鼓振,二鼓衰,三鼓竭。畢竟戰場如屠宰場,無數敵我士卒接連死傷,時日長了,孤軍困守,不見援軍,軍心還是難免動搖。眼見錢資大多用盡,吾燕爾多、孟桑傑等不得不再次向城內大富之家募捐。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再要募錢,誰也不願多掏。正說著,一身官服的梁思大步自內堂出來,早有胥吏將這些人的議論稟告於他。
梁思冷着臉,微微咳嗽一聲,眾富戶趕緊整衣肅穆,點頭哈腰的施禮不迭。
自古有破家的縣令,滅族的府尹之說,梁思畢竟是日照縣尹,手掌地方無數小民的生死。
“戰事激烈,官軍苦戰不休,如今死傷甚多,當此時,吾等應同仇敵愾,一心體國。如今縣庫空虛,還需仰仗諸位慷慨解囊,為官軍守城多盡一份力。”
見眾人面現苦色,梁思不耐煩道:“賊軍屠戮地方,殘害士紳屬吏,諸位已經聽聞,本官無需贅言,萬一城破,吾等會有何下場。為今後計,為桑梓計,諸位雖有當下剮肉之痛,但可大增保全身家性命之機,孰輕孰重,何須本官贅言?”
眾人自然知他說得不錯,不過捐納錢資的份兒落在自己身上,總是肉疼,一時齜牙咧嘴,直抽冷氣。日照本就臨海,海風冰冷,此時入冬,寒風吹進廳堂,眾人更是覺得冷徹心扉。
梁思轉換一副笑臉道:“若是諸位慷慨解囊,日照城轉危為安,本官必奏書益都,懇請總管府赦免今明兩年的稅賦,水路管卡的抽成也全部減為三成。”
此話一出,堂下諸人不由心動。免除當地稅賦,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元廷後期財政、賦稅漸漸崩潰,土地兼并嚴重,大戶人家漏稅,少稅早已是常事。本就交的少,再減免兩年,他們得益並不多。不過管卡抽成的比例減免,可就意義重大。各家私下買通陸海路各處管卡的胥吏,打點各處縣府官衙,這貨物流通的過卡費用着實不低,僅此一項,每家每年可至少少交白銀不下八萬兩。
顧邦彥腦筋轉得飛快,如此算起來他雖暫時割肉,但是至少可以後期彌補大部,若是趁機夾帶走些私鹽,這利潤絕對夠賺!看梁思眼色,今夜若不表態,誰也不會被輕易放過,自己索性主動做回好人。
“既然梁大人保證,小民自然景從。況國家有難,豈有置身事外之理?顧某願再捐獻白銀四萬兩,寶鈔六萬!”
有人帶頭,其餘富戶彼此面面相覷,不情願的紛紛簽名認捐,待縣裏主簿謄清各家明細,合計不下四十萬銀鈔。
梁思大喜,有了這些犒賞,今後幾日的軍用就不需發愁了!事不宜遲,當即在後堂設宴,款待諸人。再令人飛報吾燕爾多和孟桑傑,同時遣將佐分至各家提取,錢款提不回來,這些捐獻的富戶決不能離開。。